耶鲁大学学者薛涌

　　2004年的中国足球，开场可谓石破天惊。《足球》报报道了国企准备退出足球市场的消息后，引来的不是一场反思，竟是一场官司。足协不仅指责《足球》报报道不实，而且单方面对《足球》报作出处罚：取消《足球》报采访足协主办的比赛的资格。国资委也间接表态，称自己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提到足球属于“不良资产”、“不良市场”，也没有要求属

下企业从足球市场剥离。一时间，《足球》报似乎扛上了制造假新闻的恶名。

　　这一纠纷，涉及问题甚多。第一、如果《足球》报的新闻报道不实，那么从法理上讲到底谁是原告？第二、《足球》报的报道是否是假新闻？假新闻的标准应该如何确定？第三、公众（包括球迷）是否有权利知道一些当事者双方在公开场合都会否认、但实际上却发生了的“内幕”？媒体是否应该报道一些只有关起门来才会讨论的问题？第四、足球真正要走向市场，这些真真假假的“内幕新闻”到底有什么意义？足协应该如何应对？

　　遗憾的是，对这四点，足协似乎完全不了解，媒体也概念不清，甚至不少人认为《足球》报理屈。因此，为了澄清是非曲直，笔者不妨将这四点一一论述。

　　谁是原告？

　　《足球》报引用国资委的消息，称足球是“不良资产”、“不良市场”，要求属下企业与之剥离。整篇报道谈的都是国资委的政策精神，而没有谈任何足协的政策精神。这一新闻如果不实的话，原告应该是国资委而不是足协。这就好比张三对李四讲：“王二对你的做法不以为然。”明明是向李四通风报信。如果此话不实，首先应该王二出来抗议：“我没有说这样的话，你在挑拨我们的关系！”李四尽管不舒服，一般不会抢在王二前面讲什么话。人毕竟都想多了解些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都鼓励别人向自己通报某某如何看自己。

　　在这个案子里，足协的政策并没有被《足球》报曲解，有什么资格又是声明，又是处罚的呢？这些事情应该是国资委的事情，是受侵犯的人当原告才对。所以，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缺乏法理基础，而且有些滑稽。

　　假新闻和“内幕新闻”

　　不错，国资委在足协的压力下表态了：国资委没有在任何正式文件、会议、及正式的场合说过足球是不良资产、不良市场，也没有要求属下的企业与之剥离，《足球》报的报道是不属实、不负责任的。在许多人看来，这似乎就是对《足球》报的宣判。

　　但是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国资委有没有要求自己属下企业从不良资产、不良市场中剥离的政策？现在看来是有的。那么，中国的职业足球运行已经10年了，是不是“不良资产”、“不良市场”？这话根本不用国资委讲，大家心里都清楚。

　　不久前《球迷》报采访了七、八家俱乐部的老总，读来让人触目惊心。

　　《球迷》报估计，十年来足球吞噬了百亿的投资，可是眼前的联赛却还是满目疮痍。金德老总何兵声称：金德到现在为止，在足球上总共投资超过了两个亿，产出甚至两千万都不到。这难道不是不良资产、不良市场吗？123

　　不错，国资委没有正式这样讲。但是，国资委里面是否有人这么认为，并准备如《足球》报报道的那样主张属下企业从足球中剥离呢？恐怕不仅有，而且是大有人在。如果国资委里面没有任何人这样想、这样主张，恐怕这个国资委就不称职了。

　　足球十年来吞噬了大量国有资产，国资委不可能听任这样的无底洞永远敞开。

　　但是，国资委限于自己的官方身份，这些话当然不能公开讲。第一、说谁是不良企业，要一家一家评估，有了结果才公布。政策判断和政策实施毕竟不同。国资委中有人有此政策判断，但只要没有正式作决定，就不能正式地讲。第二、即使国资委正式确定足球为不良资产、不良市场，在各俱乐部没有卖出之前，当然也是不愿意讲。毕竟，国资委要为国企的利益考虑。俱乐部没有卖就被宣布为不良资产，俱乐部身价必定随之大缩水，卖不出好价，国有企业会受损失。

　　但是，《足球》报的角色不同。作为媒体，《足球》报要为公众的利益负责。这种利益，不仅包括国有企业，而且包括投资者和球迷。如果《足球》报认为足球是不良资产、不良市场，或者通过内部渠道得知国资委内部有人这么认为，就有责任告诉公众，让投资者小心，也让足协在制定未来的政策时考虑到这样的因素。

　　有意思的是，国资委一方面否认《足球》报的报道，一方面也不说足球是个良性的产业和市场。《足球》报真若是扭曲了国资委的政策，国资委出来声明，说我们认为足球市场运行良好，大有潜力，希望投资者不要听信谣言，保持信心。这不是一了百了吗？但国资委不愿这么做。其实，任何一个现代政府，都知道如何通过非正式的渠道来利用媒体。比如一个政策没有出台前通过个人透露给媒体，放出“试探气球”，通过公众的反应，来检讨这一政策是否应该出台、何时出台、是否要作修订等等。或者，政府可以通过这样的“试探气球”，让公众对于一个突然的政策转变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这些本是一个管理现代社会必要的技巧。

　　我们何苦这样大惊小怪？

　　我们要不要“内幕新闻”？

　　如前所述，“内幕新闻”报道的是当事者都不愿承认、但却实际发生的事情。对于公众有权知道的内幕，媒体必须尽全力报道。同时，这样的内幕，因为公开不讲，媒体只能通过特别渠道获得。为了保护自己的新闻渠道，媒体在面临有关方面的查询时，有权不公布自己的新闻渠道。这是一个开放社会媒体运作的常例。

　　这样的“内幕新闻”，对足球界尤为重要。比如，一个教练和队员不合，平时给这个队员穿小鞋。媒体报道出来，就会对这个教练形成压力。你指挥比赛时，该让人家上场就让人家上场，因为公众知道你们俩人的矛盾，眼睛都盯着你。如果大家都像足协这样做事，那教练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说我给人家穿小鞋吗？消息来源是什么？找队员问问：我是不是不公正？试想，在他手下受气的队员和他的队友，敢公开说吗？123

　　足球必须接受新闻监督。受监督，就得容许“内幕新闻”的存在。足协似乎觉得，《足球》报要把国资委的正式文件印在报纸上才算数。要是那样，要报纸干什么？全国人民每天都读政府文件不就行了？

　　有人也许会问：如果媒体可以报道“内幕新闻”，又有权对新闻渠道保密，那么谁来监督媒体？很简单：公众。因为一般而言，“内幕新闻”都不是孤立的事件，大家可以通过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来核实。媒体间也有竞争，大家都在报道类似的事情，谁也无法垄断事实，因此作假只会使媒体失去信誉。这次事件《足球》报像足协一样，同样接受着公众的监督。笔者查看了新浪网的调查，大约80%的人认为《足球》报不应该就此事公开道歉，大约86%的人认为足协不应该取消《足球》报的采访权。公众看来是需要这样的新闻的。其实，对中国足球有基本了解的人，对此事心里都有个判断。

　　“内幕新闻”与足球的职业化

　　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还要不要搞职业足球？如果搞职业足球，这样的“内幕新闻”有什么意义？

　　最近耶鲁大学商学院的陈志武教授正在从事新闻自由与市场经济的关系的研究。他的数据显示，新闻自由是市场经济成功的基础。一般而言，发达国家的新闻自由度都是最高的。在缺乏新闻自由的地方，只有靠经营一些原材料(如石油、煤矿)才能富起来，因为这些是实打实的东西，中东的石油国家就是一例。但一个复杂的现代经济，必须依赖市场、信息，健全的市场是依靠充分的信息作为基础的。新闻自由越低，信息越不流通，经济发展就越受阻碍。

　　足球要走向市场，甚至有人在讨论日后中超上市、乃至靠足彩获得利润等等。要知道，无论是股市也好，足彩也好，都必须有良好的公信度才行。而这个公信度，是建立在充分的信息基础上。比如一个公司经营不良，公司不愿承认，甚至想通过哄抬自己的股票来获得利润，这时候媒体就得出来，通过自己的内部消息，通知公众这家企业的问题。安然的破产，就是企业利用自己的权力，封杀了一切“小道消息”，惩罚了说“不”的分析家，结果破产，引得股市坍塌，许多人一生的积蓄血本无归。相反，好的企业经得起任何小道消息的考验，其公信度是建立在公众充分占有信息的基础之上的。足协对《足球》报的做法，颇让人想起安然在破产前对一些说真话的股市分析家的做法。当时安然就是利用自己的权力，让一些指出安然问题的分析家失业，最后的结果是许多股民倾家荡产。

　　《足球》报的这篇报道，给足协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我们还能否靠国企过日子？没有国企会怎么办？了解中国的经济改革和中国足球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现实的、迫切的问题。现在看来，足协对此根本没有准备，甚至没有想到。如果足协真正是在为中国足球而不是几个人的既得利益操劳，这时需要出来说的是：“感谢《足球》报的提醒！不管国企撤资的事情是否会发生，我们都会回去好好研究对策，做好准备。”如果连《足球》报这样的报道都不能容忍，足球还谈什么市场化，还上什么市？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