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伊拉克，他们最看中的，也是尊严。读懂了上周侯赛因和斯坦格的表情，伊拉克足联主席和主帅，从布拉特手中，接过2003年度国际足联特别荣誉奖的“牌匾”时，一脸郑重。领奖人手腕轻颤，毕竟，托付着的，是对全体伊拉克足球人的尊重，沉甸甸。

　　悲惨过去时——“人若扮鬼，尤甚十分。”

　　如果世间真有鬼屋，伊拉克拉德瓦尼亚监狱便是一间彻头彻尾的“鬼”屋。

　　房间是冰冷阴湿的。四壁和地面，清一色的原色水泥。唯一的“粉饰”便是墙上一排排粗粗的藤条，正用狰狞的表情挑衅每一个进屋的“罪人”。与所有传说中的监狱一样，空气中确有一股发霉的异味，并且浓烈。咸咸的味道，该是淋漓的鲜血。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事实。一名足球运动员，输了比赛，等待他的最大惩罚，不是扣工资，不是加大训练量，而是鞭挞与蹂躏。”萨阿德·切斯·诺曼，曾经代表伊拉克国家足球队参加了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在离开足坛之后，在萨达姆政府倒台之后，他才敢将当年自己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公诸于众。“有一次，球队0比4惨败土库曼斯坦。回国之后，我便被直接送去了大牢。”诺曼被按倒在地，狱卒将他的上衣一把扯去，紧接着情节就是雨点似的藤条，以及诺曼扭曲着、战栗着的身躯，“那简直是一群魔鬼。我被打得浑身是血，然后就没了知觉。但他们并不罢休，几天后对我又是一顿毒打。”诺曼的头发，也被剃得干干净净。

　　诺曼并不是唯一惨遭毒手的球员。在他之前，队友哈迪西也曾在逃离伊拉克后，向人们道出伊拉克体育界当权者的倒行逆施。“他们对付我的办法，是用藤条抽我的双脚。等到血肉模糊的时候，就将我剥得精光丢在沙砾路上。再用绳子绑着我的双手，由两个壮汉拖着我往前走。等到他们也感到累了，我就被扔到了下水道里，伤口也因此受到了感染。我得离开那儿。人若扮鬼，尤甚十分。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地方，怎么还能呆下去？”

　　盘踞伊拉克足坛的“魔鬼”，便是萨达姆的儿子乌代。在还未被美军炸死之前，他曾一度被认为是萨达姆政权最有可能的接班人。在乌代众多的头衔中，奥委会主席和足协主席两职决定了他在体育界独当一面的角色。同时，他还操控着伊拉克7家新闻周刊和国家电视台，并领导国家记者协会。乌代受过良好的教育，巴格达大学法律系博士曾一度遮蔽了他暴虐的本性。自称是狂热球迷的乌代，曾在第一次海湾战争后，亲手创建了伊国内足球联赛的体制，他还特别指示电视台转播欧洲联赛。“若没有我，伊拉克足球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亚洲占有重要位置？”

　　但，乌代至多是个伪球迷，一个只能接受胜利无法消化失败的球迷。随着他在其他领域的丑闻，以及逃亡他乡球员的冒死直言，乌代逐渐失去了人心。7年前他在一场政敌的暗杀行动中，成了失去一条腿靠轮椅行动的瘫子。但多行不义的他，终了，连一条性命都没有保住。“这真是一条好消息，一条价值千金的好消息。”前国家队成员哈代尔，也曾被关进那间“鬼屋”。在听闻乌代的死讯后，与难友们一同欢呼雀跃。对他们来说，偃旗息鼓的战争，横死街头的恶霸，都在昭告世人：即便步调沉缓，但悲惨世界，正渐渐远去。

　　爱的进行时——“我不可以离开。他们对足球的爱，是那么诚挚，深深打动了我。”

　　“又是一天。人体炸弹不再新鲜，低空盘旋的飞机引擎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伊拉克还是伊拉克……”日记本被轻轻合上，扉页上的落款是伯恩德·斯坦格。

　　就是这个斯坦格，带领伊拉克足球，获得了15年来的最高排名世界第44。也是他，用接过帅印后的8胜1平2负，帮助伊拉克人出现在明年的亚洲冠军杯赛和雅典奥运会上。伊拉克足球的进行时态，由斯坦格书写。

　　55岁的斯坦格是德国人，履历不算丰富：1983年至1988年执教当时的东德国家队，后又转教德甲球队柏林赫塔。而真正让他扬名世界足坛的，恐怕还得算伊拉克这个是非之地。去年11月，斯坦格与伊拉克足协签下了一纸4年的合约，而当时萨达姆仍在台上。“几乎所有德国媒体的矛头都指向我，责难我怎能去支持独裁者。”一年多的时光，在斯坦格的脑海里如电影画面翻转、流动，最终定格在当初的不被理解。倔强的德国人，什么都没有解释，扔下一句“我只是个足球教练，而非什么政治家”，便开始了自己在伊拉克的动荡岁月。

　　与丢开流言蜚语相比，说服自己是桩更大的难事。很快，斯坦格发现自己进退两难。“我并非没有考虑过退缩”，一句大实话。初来乍到，却发现所有的必需品却是一无所有。没有足球，没有球网，没有投入，没有比赛，也没有球场。“唯一的球场成了美军停放坦克的停车场，最糟糕的是，我发现，我连球员也没有。”伊拉克国家队所有球员都移居国外，他们全都为海湾国家或者沙特阿拉伯的俱乐部效力。等待斯坦格的，是从零开始。“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不可以离开。因为伊拉克人民他们也是一无所有。全国没有一家电影院，没有一家戏院，人们害怕在夜幕降临时上街。而他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们的足球能为他们带来一丝尊严。他们对足球的爱，是那么诚挚，深深打动了我。”如果足球能给苦难的人们带来快乐，那为何不尽力一试？斯坦格正是这样想的。

　　就这样，斯坦格留了下来。他只在美伊正式开战期间，回到德国，并很快又重回伊拉克。“与所有士兵一样，我也害怕被炮弹击中。有所不同的是，我甚至没有防弹衣。”斯坦格以生命为赌注，博一博伊拉克足球从废墟中重生。一个月前，他不得不更换宾馆，因为原先的那家成了恐怖分子攻击的目标。而在两个星期前，他又更换了自己的司机，因为前任已被射杀至死。斯坦格不仅勇敢，而且豁达。尽管自从今年2月开始，他再没从足协手中领到一分工资，但他却没有丝毫怨言。甚至，如今维持球队正常运转的经费中，还有一部分出自主教练自己的腰包。

　　感动，是相互的。伊拉克人也被斯坦格的言行举止感动着。当上周国际足联将足球社团特别荣誉奖授于伊拉克之后，斯坦格被人们形容成“落入凡间的博爱天使”。“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份工作，但我却觉得自己的价值也因此得到升华。带领伊拉克闯入世界杯，是我眼下最大的目标。”

　　绵延将来时——“足球，也与和平相关。一场比赛，一次交流，就能使人们的心灵发出共震。”

　　如果伊拉克人民足够乐观，他们可以这样想：当上帝对你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事实上，向伊拉克足球开启的，是千千万万扇窗。

　　“当我们的任何一个成员，如伊拉克足球一样，经历这般炮火的洗礼，国际足联就有责任来帮助他。支撑着国际足联大厦的，正是这一根根写着团结和协作的支柱。”布拉特主席除了用特殊荣誉来鼓励伊拉克球迷，当然也施与了最实际的援助。早在2个月前，国际足联便向伊拉克足协拨款70万美元。此外，他们的足球装备，训练和大赛出访费用，也全都由国际足联和亚洲足联负担。“对于白手起家的我们，这些帮助实在太珍贵了。”目前，伊拉克足协主席最棘手的任务，便是恢复职业足球联赛。在满场球迷都自备手枪防身的球场里，比赛是无法进行的。

　　除了足坛高层，伊拉克也博得了其他国家的同情。8月底，他们应邀来到德国，在经历了数以月计的“家庭暴力”后，伊拉克球员们开始了为期18天的体能恢复。“恢复的不仅是体能，还有心态。”斯坦格回到了家乡，领着队员们驻扎在阿尔卑斯山的山脚下。在德国职业球队的训练营中休养生息，并与几支当地的球队进行表演赛。“忘记在伊拉克的一切，队员们都放松了许多。要知道，在之前的6个月，他们不仅没有正常的训练，甚至连饮用水都受到限制。营养不良更是最普遍的问题。”德国足协也慷慨解囊。他们掏出了1.7万欧元担负伊拉克方面的旅费，又花了5万欧元为他们安排食宿。贝肯鲍尔代表德国，欢迎伊拉克足球融入世界，“足球，也与和平相关。一场比赛，一次交流，就能使人们的心灵发出共振。在困境中，他们应该迎头而上，享受这份乐趣。”

　　而11月15日，伊拉克的球员们在澳大利亚的珀斯，更是感受到他们不再孤独。接机大厅里，70位伊拉克足球的支持者，喊着“加油”的口号，用挥舞着的伊拉克国旗迎接这些勇者。最让球员们激动的，是一面横幅，用偌大的红字写着“伊拉克尊严永存”。而几天后球员们与珀斯荣耀队的友谊赛，也被命名为“世界和平赛”。

　　斯坦格相信受到尊重可以让伊拉克人民克服恐慌，“世界足坛一团和气。现在，我们对人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他们需要这样的好消息，使他们的信念绵延。”绵延着的，一直是希望。暗夜中，丁点蹿动的火苗，便能以热以光，激发起伊拉克足球人，对于将来的种种臆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