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话凄凉——广府城重游杂感_NIKE新浪竞技风暴

无处话凄凉——广府城重游杂感

http://sports.sina.com.cn 2003年10月23日14:52 中体在线

　　中华武术

　　河北永年县广府城，是如今名满天下的杨、武两式太极拳的发源地。当年，杨禄禅三下陈家沟，师从陈长兴而扬威武林；武禹襄远赴赵堡，得陈清萍教诲而开宗立派；后武禹襄传技杨禄禅之子班侯，班侯授业全佑至吴鉴泉以有吴式太极；武式三代弟子郝为真又传道孙禄堂遂成孙式太极。可以这么说，现在广为流传的陈、杨、武、吴、孙、赵堡六派太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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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不与广府城有极深的渊源，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太极之乡”。

　　武禹襄先师，是早年间武学宗师中少有的读书人，他善于总结，体会良深，文字雅致，言传精当，所遗拳谱备受后人称诵而奉为圭臬。同时，他站在文化传承的高度，以开阔的胸襟打破武术界的陈规陋习，悉心传拳于外姓，才有李亦、李逊之、郝为真、李锦藩、姚继祖、乔松茂等弟子及再传弟子之名播武林。在百余年的动荡岁月中，武式太极在磨难中绵延不绝、薪尽火传，而且有所发展，实在是得益于武禹襄的松柏襟怀。

　　六年前，1997年的盛夏，笔者曾在广府城盘桓数日，其间得以拜谒武禹襄故居，并造访了武式太极第四代传人姚继祖先生。今年8月，在乔松茂老师的陪同下故地重游，而姚老先生斯人已化鹤，叹惋唏嘘之余，自然对武氏老宅多了几分眷顾，几分孺慕。

　　老宅

　　六年前，这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如今，偶被地方行政单位“征用”作临时办公之地，荒凉之余，又增几分破败之象。搞笑的是，在老宅的胡同口，挂着一面崭新的招牌，上书银钩铁画的“河北省民间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字样。

　　无边丝雨中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第，旁边是凌乱不堪的造纸厂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破落衰朽的味道。大门上的朱漆早已被风雨剥落，露出灰褐色的木质。6年前，姚继祖先生的弟子钟振山先生曾带我来过这里，那时的庭院内杂草几乎没膝。现在，庭院的路径略作整饬，新生的青草有纷乱的践踏痕迹，显示着此处不菲的人气。

　　前厅正中，是一座新雕的武禹襄石像，侧前方是李亦、李逊之的石像。厅左竟放着一副破旧的乒乓球台，询问后方知这是广府城派出所的临时“办公桌”——几天前老宅有幸成为乡民办理身份证的“衙门”。望着放在这里有些不伦不类的球桌，我想，要是真的有乡民在此处挥拍，倒是暗合了武禹襄生前“全民健身”的宏愿。

　　中堂的门上，泛白的红纸上是一副对联，“神意导气行百络，腰腿换劲应万端”。墙壁到处是蚀痕，放眼望去，虽然“蛛丝儿结满雕梁”，但屋内一些镂刻的痕迹依稀可以看出主人当年“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的雅致。中堂的小院里，有一株石榴树，在细雨微风中亭亭如盖，据说很有些寿算，也许武禹襄曾在这里吟诗作赋、构思拳谱雄文，又或是杨班侯掤履挤按、推手听劲之所在。而今无人细顾，触目凄凉，我不奢望武氏老宅“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却也不愿看到“到如今都付与断井颓垣”，那份6年前的沉重，依然压在我的心上。

　　后宅正中，供奉着武禹襄的“金身塑像”，香火寥寥，自不待言。塑像正上方几近天棚的墙上，挂着三尺见方的匾额，赫然是邓小平题写的“太极拳好”四个大字。高高在上的伟人题字与下面尘土堆积的香案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这种构图上的不协调令人过目难忘。透过屋内黯淡的光影，我似乎看到武禹襄雕像的眼中，有些许的落寞与无奈。

　　毫无疑问，放置伟人题字于祠堂的人是善意的，他希望借助权威的力量彰显武式太极拳的地位。但是，题字本身是空泛的，它远不如具体的行政手段那样有效。在老宅的胡同口，那面“河北省民间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的牌子同样是空泛的，它与破败的武氏老宅之间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反讽。对比武式太极拳如今的海内同钦、声誉日隆，武禹襄故居的现状显然让人无法释怀。

　　那些致力于文化保护、国学传承的职能部门，不要把目光局限在庙堂之高的城市，在江湖之远的穷乡僻壤，有着大量的像武氏老宅这样“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方寸之地寄托着对先人的景仰，对国术的尊重，永远不应该被我们遗忘。会有那么一天，我又来到武氏老宅时，天空不再有如织的细雨，心中泛起的将不是阴霾。那个时候，我相信那位由衷赞叹“太极拳好”的老人，在天上会开心地点上一根“熊猫”烟。

　　孤坟

　　武禹襄坟头的墓碑，被当地村民毁作三截。灰暗的天空下，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今天看来，百年前的先贤“无少长俱是古人”，可是在武禹襄坟前，现在的我却无法拥有“凡功名皆成幻境”的潇洒。

　　广府城外，东行二三十里，离公路十几米处，有一片茂盛的玉米地，土路下的地头，便是武禹襄的三尺坟。除了坟包，看不到任何标志。在乔松茂老师的弟子指引下，拨开杂草，我才看见被打断了的尺余高的墓碑，另两块残碑，散落在坟边的杂草中，其中一块为泥土遮蔽，找起来颇费周章。

　　据乔老师介绍，当地村民认为武禹襄墓妨碍了他们种地（可能是认为地头的坟有些晦气），而永年文物管理部门禁止村民迁移此墓，因此村民把怨气撒到了墓碑上。加之武氏后人散居外地，对这“无主”的坟村民下手更加肆无忌惮，才有最近“一碑三分”的暴戾之举。

　　“这可真是‘老子一气化三清’……”我正想评论上几句，一抬头却看见乔松茂泫然欲泣的表情，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乔老师领着弟子拔掉碑旁的杂草，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跪拜行弟子之礼。想到坟中的武禹襄，不仅是武学宗师，而且也是读书人的先表，我不仅大起狐悲之感。

　　极目四望，如鲁迅笔下的故乡，黯淡的天空下横着几座萧索的荒村，一股悲凉之气油然而生。乔老师起身后，久久地凝视着坟，口中喃喃：“我这个弟子没当好，没当好啊……”

　　中国民俗认为，生死乃人生两件大事，死时的儿女尽孝与死后的入土为安是此生完美终结的象征。“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三尺”，而一梦不醒的三尺坟，竟然也不得安宁，遭到粗暴侵扰，联想到武式太极之泽被后世，自然唏嘘不已。离开永年之前，我们又浏览了黄梁梦镇著名的吕仙祠，拜访了“浮生若黄粱一梦”的卢生殿。殿前有一副我早已熟知的对联，“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此番重读，别是一番滋味。一辈古人，精气神虽长存于天地人心，但今人凭吊，不能仅仅把酒临风，“但存方寸地，留于子孙耕”，前人于后人的传承，大抵是薪尽火传，岂能以“幻境”二字蔽之？

　　民风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是永年人引以为豪的民风。但是，慷慨悲歌的背后，往往是唯力是视的野蛮心态，它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正如穿林海、跨雪原的不光是杨子荣、少剑波，还有许大马棒和座山雕。

　　冀南地区，乃战国七雄之赵国的势力范围，永年所隶属的邯郸即是当年赵国的都城。自战国中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冷兵器时代正式进入骑兵时期，当地形成了好武任侠的强悍民风，武术界的很多拳种，都在这一地区生根发芽。

　　与当地的朋友聊天，他们纷纷对本地民风中的某些劣根提出了批评和忧虑。譬如打架成风，偶起事端即诉诸武力乃至暴力，甚至使用炸药或雷管；宗族思想严重，一姓一氏形成集中势力一致对外；江湖习气根深蒂固，许多纠纷不求助公检法而私了，结果往往造成更大的祸端……很多问题都滥觞于唯力是视的宗族势力。

　　宗族势力的一大特点是排外性，永年一地辄有集体欺负外乡人的事情发生，而且凡事讲究师出有名，宗族的名声利益至高无上。由此与武术界内的陈规陋习陈陈相因，许多因素搅在一处，各种难于言说的忌讳甚多，武式太极也不例外，门里关系相当复杂，笔者不便揣言，但老宅祖坟至今得不到修葺，这恐怕是一个重要原因。

　　至于那个将墓碑断为三截的村民，你能说他是乖戾、暴力，抑或愚昧？面对“无主”的孤坟，肆意践踏先人（非本族）的安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像“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这样的古训式微声弱。一滴水可以见到太阳的光辉，一滴水同样可以见到被污染的江河，永年太极拳界的某些弊端，绝不仅仅是武术界内的问题，与民风着实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是，我所能见到的介绍永年太极的文字中，无一不对永年人民予以“好武任侠”“勤劳勇敢”的称诵。历年来，歌唱“人民”已成为我们摆脱不掉的桎梏，仿佛不这样，就肯定是“政治不正确”。实际上，世界任何一种属于民族的高端精神财富，它一方面代表着这一民族的智慧，另一方面它又是通过不断批判本民族的劣根来达到完善的。人民大众首先是批判的对象，这样才会对民众素质的提高、教化的普及产生良好的现实意义。“人民”是一个实实在在、良莠不齐的群体，而不是什么煞有介事、高高在上的抽象概念。令人欣慰的是，像什么“人民不答应”“人民群众最伟大”之类的“假、大、空”文字，在现代政治语汇中迅速消亡，“提高素质”成为现代“人民”的第一要旨。

　　至于那些现在仍在歌诵“人民”的人，不外乎两种。第一种是在与某种黑暗抗争过程中受到了伤害，躺在“人民”的肩头歇息，藉以汲取更大的精神力量；第二种是利用“人民”两字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人民”成了弹压别人的工具。

　　教化

　　在十丈软红光怪陆离的诱惑下，武术界产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蜕变。可以说，经济效益是民间武术的死结，它直接影响到了武术的传承。在历史的任何时期，总要有人做象牙塔里的苦行僧，他们乃是民族前行的脊梁。这种教化，而今弥足珍贵。

　　河南南阳地区，方圆不到50公里的范围内，曾生活着三位文化上的巨人。第一位是汉代天文学家张衡，如果不是他曾官居太史令，只怕也留不下一方千年的墓碑；第二位是大数学家祖冲之，一生布衣的他尸骨已荡然无存，我们只能在地方志中追寻他的影子；第三位是大名鼎鼎的武乡侯诸葛亮，其宗庙祠堂一翻再翻，极尽华丽之能事，而且香火鼎盛。前几年，还闹出了与湖北襄阳争卧龙岗哪里是正宗的口舌官司，有人撰联讽喻此事：忠心汉室，原无分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阳南阳。

　　讲这些题外话为的是说明一件事，为什么南阳襄阳要争“卧龙岗”呢？因为这其中意味着巨大的旅游效益，而非仅仅为先贤正本清源那么简单。诸葛亮的祠堂有人投资大修，也正源于经济利益。可惜的是，武禹襄名气没诸葛亮那么大，没多少人愿意奉上香火，武氏老宅自然也就没有武乡侯的待遇。“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名”，有时是一种无言的悲哀。

　　在永年，有很多当年习武之人或为生计所迫，或受利益所诱而弃武从商。如今，太极拳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可是肯花工夫认真研习的有心人却越来越少了，这是一个极不相称的事实，也是当前太极拳发展中一种无法回避的尴尬。

　　在过去极艰苦的条件下，太极拳由一批醉心武术的有识之士孤寂地相承着，他们的热爱是太极拳最好的养料，“像泪一样湿润，像血一样流动”，每个人都应该对这种强大的生命力予以尊重，并相信他有足够的动力燃烧下去。

　　永年归来，我有了苏格拉底式的困惑：我们能为太极拳做什么呢？我们怎样能做好呢？心有所感，聊题一绝：

　　烟雨迷蒙黯旧宅，

　　孤坟千里动地哀。

　　但有太极生四象，

　　桃花无主也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