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夜听潇湘雨--“黑白之旅”之六

　　故乡是湘南的一个小村庄。我在《围棋与中国文化·后记》中有一段自叙：

　　我把自己的书屋取名为“潇湘听弈庐”。在湘水源头之一的潇水流域，在娥皇、女英“斑竹一枝千滴泪”的地方，有我的故乡。而今，我又在湘江边的长沙，在桔子洲旁结庐而居。潇、湘养育着我、滋润着我。“听弈”则是拥一屋书，对窗前月，聆听古今弈人的“手谈”，听他们的娓娓诉说。……小楼夜听潇洒雨，棋子厅堂寂静中，在倾听、对话中，有 所领悟，有所会心，“共藏多少意，不语两相知”，正可谓妙味无穷、其乐也融融。

　　小楼夜听潇湘雨，棋子厅堂寂静中，也许正是这种意境首先吸引了我。常常，坐在书房里，与人对弈，或捧着本棋书，靠窗而坐，棋子有一子没一子地落着，或者，对着电脑屏幕，敲着跟棋有关的文字，窗外，有一小方草坪，几棵梧桐树，不断有鸟儿唧唧的应和声。潇湘多雨，特别是在寂静的夜晚，雨打梧桐，棋心如水，我的思绪便会飘得很远，沿湘江一路上溯，恍然间，便似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湘江由南往北，几乎纵贯了整个湖南，它也串起了湖湘的风物、文化，包括世世代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喜怒与向往。潇水、湘水也滋润了湖南的围棋。现在湖南籍的几个著名的棋手，如罗洗河、黄奕中，便分别来自湘江边的衡阳和长沙。

　　湘江北去，日夜涛声下洞庭，古城长沙，已经接近湘江下游了。枕着这一江碧水，一边是闹市，一边是岳麓山，是依山傍水的爱晚亭、麓山古寺、岳麓书院、现代大学城。古刹的钟声与书院的朗朗书声相互应和，世有出世，出世有世，“空诸所有”与“传道而济斯民”奇特地交融在一起，相辅相成，便构成了一种对立中的和谐。

　　都说湖湘文化最核心的精神是经世致用。宋代张栻、朱熹在岳麓书院设坛讲学，传播济世之道、心性之理，到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近代的魏源、曾国藩、谭嗣同，湖湘学脉一脉相承。但是，在拯救世道人心的忙碌的奔波和悲壮的努力中，有的人领悟的却是一个“空”字，有的人感到需要以“无益”之事来填补一点人生的空隙。于是，佛寺的钟声敲起来了，黑白子的丁丁声地响了起来。琴令人寂，棋令人闲，闲的更重要的还是一种心境。

　　在某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在鸟儿的湿漉漉的叫声中，沿岳麓山的石板路，走进麓山古寺，你仿佛一下子就远离喧嚣，从现实走进了历史中。据说岳麓山为南岳七十二峰之尾，那麓山古寺也就与南岳山顶的祝融庙、与山脚的南岳大庙首尾相连了。而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潇湘山水的寺庙间，就曾留下过一批著名的棋僧、诗僧的身影，齐己就是其中的一个。齐己为湖南益阳人，出家大沩山同庆寺（今浏阳），复栖衡岳东林，后欲入蜀，经江陵，高从诲留为僧正，居龙兴寺，自号衡岳沙门。齐已知弈，有《和郑谷郎中看棋》诗云：

　　个事仙家事，何人合用心。

　　几时终一局，万木老千岑。

　　有路如飞出，无机似陆沉。

　　樵夫可能解，也此废光阴。

　　唐代的诗僧、棋僧除齐己外，还有儇师、浩初师，都是湖南人。潇湘大地上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诗僧、棋僧，不知道是否与潇湘的山水之灵有关。刘禹锡有一首《海阳湖别浩初师》，前有小引，谓“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长沙人浩初生，现因地而清矣，故去荤洗滤。”潇湘山水也就赋予了其清气与灵性。“与泉石为笃，故携之以嬉。及言旋，复引与共载于湖上，弈于树石间。”这才有了那令人神往的诗境与弈境：

　　近郭看殊境，独游常鲜欢。

　　逢君驻锱锡，观貌称林峦。

　　湖满景方霁，野香春未阑。

　　受泉移席近，闻石缀棋看。

　　风止松犹韵，花繁露未干。

　　桥形出树曲，岩影落池寒。

　　别路千嶂里，诗情暮云端。

　　他年买山处，似此得隳官。

　　载舟湖上，弈于树石间，棋中悟道，山水中参悟佛理，棋与山水，仿佛也就具有了某种灵性。佛门弟子中，甚至还出现了棋坛高手。刘禹锡的一首诗《观棋歌送儇师西游》，便刻划了一个嗜棋如命且棋艺高超的棋僧形象。“长沙男子东林师，闲读艺经工弈棋”，儇师本长沙人，后削发为僧。但他似乎心思并不在佛，而在棋枰中，“有时凝思如入定，暗复一局谁能知。今年访予来小桂，方袍袖中贮新势。”坐祥入定，心里暗暗地却在复局。僧袍中藏的也不是佛经，而是围棋的新着法，新定式。打遍三湘无敌手，闻京有“知音”，遂起西游之心。京城长安多弈棋好手，儇师或放下锡杈驻足观棋，或亲自上阵弈棋争道，“此时一行出人意，赌取名声不要钱”，目的不在赢得钱物，而在赌取声名也。

　　唐代的政治与经济中心是在长安，而佛教，随着南派禅宗在南方的活动，南方成为南禅的主要传播地，南岳衡山就留下过许多禅师的身影。而禅宗的见性即佛，凡夫即佛，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是道常，喝酒喝茶随时过，看山看水实畅情，正为僧人好棋提供了令人惬意的理论依据。而文人礼佛参禅，与方外之人谈棋论道，也一时成为一种风气。刘禹锡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千年，隐居在湘江边的一位大哲人，又重续了一段与高僧的棋缘。

　　他叫王夫之，湖南衡阳人。因晚年隐居衡阳石船山，人称船山先生。在明末清初的那个乱世，他走过了与许多文人士子相似的人生历程：早年求学取功名，而后投笔从戎抵抗清军，晚岁退隐著书。作为思想家，在明亡之后，试图重整道统，重建儒学的道理理想主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负起重振乾坤之责任。船山也就成了湖湘学人中的一面旗帜。

　　但另一方面，不如意的现实，又常常让他们生出归隐之心，诗酒琴棋，成为他们的消愁解闷之物。在水乡周庄的中国体育博物馆中，至今还保存了船山先生用过的棋子。这棋子是真是假姑且不去管它，船山好弈却是千真万确的。小时候，据说他的父亲家教甚严，座中不许杂陈戏具，惟黑白子例外。晚年与佛门中的惟印大师交往，居南岳，在落叶人踪、云碓静水中诗文唱和。“偶然一叶落峰前，细雨微烟懒扣舷；长借岳云封几尺，潇湘春雨座中天。”

　　岳顶云雾，潇湘春雨，这其中仿佛便已隐含了无限的人生兴味，棋也就别有洞天了。船山曾对方外棋友惟印说：

　　公以弈为游戏，与余品皆最劣。然终日欣然对局不倦，王积薪必无此乐也。一行和尚冷眼觑破，只知着着求先，故不能出普寂圈缋中。古今人当推我与公为最上国手，辄复前韵，以一绝终之：“看局如瞑烟，下子如流水。着着不争先，枫林一片紫。

　　时光又悄悄流逝了近两百年。沿湘水上溯，在潇水边的道州，我们便来到了大书法家何绍基的故乡。绍基为道光年间进士，书法为有清二百余年第一人。绍基喜弈，好游山水，常以棋局相随。有《舟中即景八首》，所谓船窗初日，波心明月，天末晴云，江浦长风，良宵命酒、明窗小楷、击楫高歌。《伏案围棋》即为其中之一：

　　篷底秋枰乍合围，

　　送春天气汗沾衣。

　　晴村野鸟时窥局，

　　静夜江神许叩扉。

　　云意懒时人意捷，

　　雨声喧处子声稀。

　　凡才漫逐中原鹿，

　　从古边隅好建畿。

　　从古以来，潇湘下棋之人似乎都是集中在寺院与书院，这是曾人之棋与士大夫围棋，至于普通民众，他们是否与围棋结下缘份，我们已经不得不而了。民国时，书院似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日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出。在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所在地，出现了一所新式的大学——湖南大学。在这所大学的校园里，有一位光绪年间的举人，在这里当上了教授。在长沙城南，筑一座小楼，名“弈楼”。日夕适性于黑白两奁之中，客至则对弈，对弈则尽欢。闲来著文，诗文曰《弈庐诗集》、《弈庐文集》，又著棋史名《弈人传》。“浇胸块垒棋为酒”，聊以自误。

　　他叫黄俊。著《弈人传》二十卷，为历代弈人五百余人作传，采录历代棋艺著述，资料繁富，可惜未能刊行。直到1985年，岳麓书社才将它正式出版，一部奇书得见天日，可谓善莫大焉。只是出版者在肯定了该书的价值的同时，又说该书作者“注采倾家，因棋废学，足为前车之鉴”，则有些煞风景了。似乎棋艺研究算不得“学问”，玩物丧志，一个大学文学教授，本来该干点正事，有更高的成就的，却因棋废学，教训深刻啊！

　　这个社会，竟变得如此地讲求实际，风雅不再，胜负与功利主宰了一切，似乎已答不下一张平静的棋桌，一丝浪漫与闲情。而湖南围棋本来有自己的传统，当代也出现过一些著名的棋手，却因为种种的原因，现在也日趋没落了。

　　据说，湖南省棋协最近准备搞一个围棋文化节，除业余围棋俱乐部联赛和名人围棋赛外，还有一系列的文化与娱乐活动，将竞技、文化、娱乐融为一体，发挥围棋的多方面的功能。开幕式就在岳麓书院举行，其中有名人对弈和围棋文化演讲。继承湖湘文化传统，承接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届时，千年书院里传出棋子声、论道之声，该是另外的一番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