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如此残忍

　　杨二

　　那段时间一直有传言说日本鬼子快打过来了，但王子虎没想到鬼子会来得这么快。

　　村边小路上走鬼子的百姓们扶老携幼，将男带女，一路哭声不绝。见这情景，忧心忡忡地站在路边观望的王子虎猜想事情确实已经火烧眉毛，不走不行了。待得赶回家中，但见妻子王杨氏早已收拾好了一个大包袱，眼神里满是惊恐地坐在床沿，见到丈夫后，神色方才稍定。

　　王子虎来不及说话，上前一手挽住妻子，一手挎过沉甸甸的包袱，急急忙忙地就往外走。却听得哐啷一声，王杨氏一脚绊在了床边的矮板凳上，往前就扑，好在王子虎反应极快，一把抄住了。

　　对着妻子的一双小脚，王子虎皱起了眉头：这双脚，断对付不了走鬼子的山路。如何是好？片刻思索后，王子虎心一横，将胳膊上的包袱往床底一塞，背起妻子就往门外冲。

　　但王杨氏拍拍丈夫瘦削的肩膀，刺溜一下落了地，颠着碎步从床底拖出那个装着他们全副身家的包袱，很利索地从里面摸出了一样黄灿灿的东西，然后才重新回到丈夫的背上。从那一刻起，王杨氏的眼神里一辈子都没再有过恐惧。

　　这个故事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湘西南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当时日本鬼子已经打到离这个叫桃冲的山窝窝不远的武冈城，走得动的老百姓都在走日本鬼子，走不动的有不少人都自杀了，死也不想落在鬼子手里——我的一个姑奶奶就毅然选择了死亡。

　　故事的主人公王子虎是我外公，王杨氏是我外婆。当年外婆从包袱里摸出来的那个黄灿灿的东西是小两口逃难时惟一带在身边的财产。那是个黄铜制的水烟壶，外公的，形状并不特别，但比一般的水烟壶都大一号，沉甸甸的很是坠手。

　　声明一点，在这个故事中，某些细节来自我的想象。但请相信我，这件事本身完全真实，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而且，我还收藏着那个水烟壶。

　　细节要靠想象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对于外公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印象。外公在文革中去世时我实在是太小了，不记事；至于外婆，我更不可能有任何印象了，在比我失去外公时大不了多少的年纪，我的母亲就失去了她的亲生母亲王杨氏。所以，外公对于我来说其实是个很陌生的人物，有时候似乎更像是个称谓而已。

　　外公的去世是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不太愿意再提起的伤心往事———这也是我对外公所知甚少的原因之一———要不是这次扫墓后更熟悉外公情况的表弟告诉我，我会一直以为外公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忍受不了政治上的迫害。表弟相信，感情上的挫折感才是外公放弃生命的最根本原因。外公死后没有和外婆葬在一处，隔了十几里，但表弟说，外公躺着的地方与外婆的家乡是遥遥相对着的。

　　母亲告诉我，外公是在外婆因病去世后才弃文从医的，靠自学学成了一方名医。只可惜伊人已逝……

　　在舅舅的一篇关于外公生平的文章中有这样的文字：自幼勤于诗词歌赋，爱好琴棋书画……早年从事教育……中年行医攻药，能背《黄帝内经》……曾为《武冈民报》业余记者，笔名老虎……

　　唉……足够了，我想我对外公的了解已经足够了。虽然这次扫墓的过程中从四乡百姓的只言片语中我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外公生前在桃冲一带所受到的老百姓的拥戴程度，但我想，有了外公和外婆的这个爱情故事，我难道还需要再去了解外公其他的文才武略和济世胸怀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真的大难来临时，外公放弃家财选择了外婆，而外婆也在一堆细软中选择了外公的心爱之物。在如今这种物欲横流、感情有价的现实世界里，好像很难再听到这样的故事了。

　　一个有爱的人，必定是受人尊敬的人。

　　后来有次在拿出那个水烟壶擦拭时，一旁的母亲说，这个水烟壶是我外公一生人当中的至爱，但我认为母亲的这个说法不准确，在我看来，外公的至爱应该是外婆才对。

　　不过，我也许是自作聪明了，母亲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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