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天地

　　键下题目，心头便不免感到十分凝重，笔调自然不会轻松，似乎列在“游戏黑白”的总标题下不甚合辙。但我还是要写。因我每当提及《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创作过程的时候，都深深地怀念为这部影片耗尽最后心血的几位故人，并希望和我一样在黑白世界中游来戏去的朋友能够了解和记住他们。这几位故人是：中方编辑李华、主演兼艺术顾问赵丹，日方导

演中村登、制片人金原文雄。

　　还是在1979年春，我和康同草拟提纲的时候，李华就受文学部委派担任了这部剧本的责任编辑。他体质孱弱，患有心脏病，经常揣着病假条同我们一起研究人物、情节，有时甚至深夜。他曾提出，应重点刻画江南棋王的民族气节。受他的启迪，后来才有了被评论家称之为全剧灵魂的“断指”一场戏。一次，他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倒在床上。我们急忙叫了汽车找来医生，将他送往医院。可是没几天，他又笑嘻嘻地在我们的房间里出现了。我们常劝他注意身体，他总是笑笑说：“没事，没事。”初稿完成了，他强撑着多病之躯，陪我们到正举办全国围棋赛的苏州，向棋手们播放录音，听取意见；到黄山实地考察，订正剧本中某些不实的描写。得知赵丹来了北京，便不顾劳累，几次转车穿过大半个城区将剧本送去，并叮嘱我们尽快与赵丹取得联系。

　　在和平宾馆，赵丹兴奋地对我们说：“我是连夜看的。前半部一口气读下来了，很精彩！”稍作停顿之后，却皱起了眉头，“可是解放以后的戏，不行。你们煞费苦心地在那里编啊编，可是没有戏。我通宵没有睡好，想啊，想啊，很苦恼。怎么改呢？”他用拳头使劲地捶着前额，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夫人黄宗英见我们有些尴尬，便安慰说：“别着急。这本子基础是蛮不错的，大家都好好想想，多出点主意，肯定能改好。阿丹已经同意主演了，还要带到日本去，争取和他们合拍。”

　　赵丹从日本回到上海，很快给我们来信，除告知日方已同意合拍外，还鼓励我们：“勇敢地坚毅地把剧本改得更精彩、更真实、更深刻感人。”至于他自己，“不搞则以，要搞一定得搞出一部像样的东西。因为我余年有限，搞出一般水平的戏来，群众是不会原谅的。”真是个语重心长！

　　可是时隔半年，1980年夏，日本导演中村登、编剧大野靖子和制作人金原文雄来北京正式谈判的前几天，李华突然脑溢血病逝；几乎同时，赵丹也因胰腺癌住进医院。

　　赵丹在日本素有盛誉。中村登本为能与他合作十分高兴。可是到了中国竟不能相见，当然感到遗憾。为了形象地了解赵丹的气质和演技，中村登要求看一部赵丹主演的影片。北影特意为他放映了《聂耳》。看过之后，中村登信心更足了。他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托我们转给赵丹，衷心祝愿他早日痊愈，投入影片的准备工作。

　　在上海送走了日本朋友挡克们便去了华东医院。见到赵丹，我心里不由得一惊。他仰靠在躺椅了，消瘦、憔悴，一身病号服更使他显得瘦骨嶙峋。可是一谈起拍片，他那乏力地微微垂着的眼睑竟霍地抬起，双眸中立时闪出人们所熟悉的、有着无限魅力的熠熠光彩。他兴致勃勃地谈着他设想的剧中主人公江南棋王的性格、语言、服装、发式以及反映时代背景的一些场面和细节。

　　“能不能将时间背景设在晚清？棋王下棋前，将长辫子一甩……”他潇洒地做了个动作，“蛮帅的嘛！”

　　我说：“怕是不行。要那样，送子东渡的时间不合适。再说，到解放后，主人公就老得没法下棋了。”

　　赵丹不无遗憾：“那，就算了。”随之改了话题，“这一病，瘦了倒好，可以试着扮演棋王和他儿子两代人了。”

　　不久，我们到东京回访，进行第二次谈判。中村登、金原文雅热情陪我们到京都、奈良、链仓、日光等地采景、访问。中村登年逾花甲，是位拍过八十几部影片、经验丰富的著名导演。介绍到中国的《生死恋》和《白衣少女》，以细腻、委婉的风格，深受观众的喜爱。他平易近人、谦虚好学，为了搞好这次合拍，开始学习中文。相别两个多月，已经会说不少汉语单词了。一次看完电影要回饭店，他指着路口说了一句语法完整的中国话：“这里，离，饭店，不远。”那吃力而认真的语调和手势，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金原文雄为人严肃，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刻板。但也是一位致力于日中电影交流的热心人，曾担任过描写鉴真和尚东渡的日本影片《天平之甍》的制片工作。过后，他独立经营公司。此次合拍是他这家公司受德间康快的委托承担的第一部影片。这两位日本朋友当时都精力充沛，踌躇满志，常常表现出不拍好这部影片誓不罢休的劲头。

　　回国以后，我们到北京医院看望赵丹。这一次，他已生命垂危，连言语都相当吃力了。他颤颤地伸出左手同我握着，只说了两句话：“剧本……改好了吗”“我恐怕……演不了啦……”

　　啊，赵丹！半年之前在给我们的信中说“余年有限”，就其本意，指的可能是五年，十年，以至更多年。谁能料到，其实竟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光？这是何等令人大恸的悲哀呀！

　　然而，想不到噩耗接踵而至。几个月后，日本朋友再次来北京讲论剧本的时，中村登患了血癌，未能成行。据说他本人并不知道换了导演，在医院里还推敲剧本，考虑如何拍摄，而我们在首都机场见到金原文雄时，发现他也显然地消瘦了。后来，回国不久，发现喉癌，动了手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参加合拍工作，怀着深深的遗憾向德间康快提出了恳求：在将来完成的影片中，写上他的名字。这两位在合拍影片筹备阶段全力以赴的可亲可敬的朋友，分别于1981年春、秋去世。

　　一桩接一桩的不幸，虽然几度延缓了合拍工作的进程。但是中日双方共同完成这部电影的决心并没有动摇。相继接任的中方编辑周啸邦、主演兼艺术顾问孙道临，日方导演佐藤纯弥、制片人佐藤正大以同样的热忱投入了工作，直至影片的最后完成。

　　李华、赵丹、中村登、金原文雄都不会下棋。可他们对围棋题材的钟爱，和对将围棋引入电影的满腔热忱，却值得所有爱好围棋的朋友视为同道。

　　我将他们永远铭刻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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