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丝绸之路棋迹探寻--“黑白之旅”之四

　　 围棋天地

　　沿长安而去，便是古丝绸之路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王维的一曲《送元二使安西》，使人想起那茫茫戈壁、沙漠，便平添一分苍凉与感伤。

　　有机会沿着古人的足迹，西出阳关，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大学刚刚毕业，分到长沙的一所铁路高校，带学生社会实践，有一组走西线。坐火车到西安，再转兰州、武威、敦煌，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乌鲁木齐。

　　有了现代交通工具，一路走马观花，并且每一站都有铁路部门热情接送，已经无法体会古人的那份苍凉的心事了。

　　尽管如此，那一次西行，仍是我一生最难忘的。除了西北人民的淳朴、厚道、热情，有几处地方，带给我的印象，对我心灵的冲击，几乎是震撼性的，对我心灵的冲击，几乎是震撼性的。这在以后任何一处地方，都无法再有这样的邂逅。

　　在七月的烈日下，火车沿河西走廊西进，一路都是黄沙、戈壁，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不断给人送来些视觉的清凉。一天早上，醒来，太阳刚刚越出地平线，突然，一座孤城映入眼帘，墙是土坯垒成的，许多地方已经残破。在那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它又显得那么高大、壮观。但历史的风霜也在它身上留下斑斑印痕，使它平添了几许苍凉，特别是在冉冉升起的朝阳的映照下，仿佛成了一尊历史老人的塑像。同伴告诉我，这就是西路长城的起点——嘉峪关。

　　从乌鲁木齐去天地，还没上山，一路润漓漓的空气，哗啦啦的水声，农家院落的花架，就仿佛让人闻到了天池的气息。汽车盘旋而上，在半山腰，一方碧水扑面而来，高耸的雪山倒映在水底，那水仿佛可一直通到无可预知的地方，可以透澈你灵魂的深处。这就是天池了，据说它是王母娘娘的洗浴之处。坐在水边，天上是白云，背后是绿得那样饱满的草地、树冠，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奶羊，是卖酸奶的维族小姑娘。恍然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于是想着，假如可以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来到敦煌，在烈日炎炎下，爬鸣沙山。满眼除了黄沙还是黄沙，脚一踩，就深深陷下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了山顶，突然，那边山脚下是一汪清泉。坐滑梯一般，连滚带爬溜下去，要不是不忍亵渎、惊扰那少女一般纯净透明的泉水，真想就那样一头扑进去。她叫月牙泉，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有这样几棵小树，这样一泓像装在弯弯的小船里水，并且无论风风雨雨，长年不涨不落，除了感叹自然的造化，还有什么可说？

　　嘉峪关，天池，月牙泉，就这样永远铭刻在记忆中了。

　　可惜，那时我并不懂棋。

　　后来，邂逅了黑白子。后来，在书斋里展开的围棋文化之旅中，想着沿丝绸之路去追踪围棋西游的轨迹，它们带给我的惊异，并不亚于嘉峪关，不亚于天池、月牙泉。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因为有天地、月牙泉，曾经满是黄沙的记忆里便有了丰美的水草，因为有围棋，曾经的不毛之地也就有了葱笼的绿意。

　　一直以为围棋是那些繁华都市中大街小巷里的风景，是宫廷里怡情谴兴的玩物，是江南水乡里和着橹声的动人的旋律，是文人士子折扇轻摇时的点缀。我真的没想到，在丝绸之路上，在西去东来的人流里，在运载丝绸、陶瓷的驼玲声中，也有如此多的棋子丁丁的声音。

　　这棋子首先来自佛门。当汉代张骞出使西城，所谓“张骞凿空”，打开中原通向西域的通道，从此也就引来八方来客。这其中便有一位来自印度的著名的高僧、弈僧鸠摩罗什。鸠摩罗什公元401年到达后秦首都长安，从事译经活动。你道他首选的是什么经？《维摩洁经》也。维摩诘吃喝玩乐、博弈游戏，无所不为。“若至博弈处，辄以度人，受诸异道，不毁正信。虽明世典，常乐佛法。……入诸学堂，诱开童蒙。入诸淫舍，亦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如此露骨地宣扬博弈欢笑之妙处，岂有不受欢迎之理？佛门弈棋之风，从此兴盛。传说鸠摩罗什与人下棋，“拾敌死子，空处如龙凤形”。棋中还可参佛，佛中自有棋意，来自西域的弈僧，反而开了风气之先

　　佛门弟子在棋子声中参悟着禅机。到了20世纪初叶，又一道神秘之门被打开，这就是沉睡了一千多年的敦煌莫高窟。当那些军阀、政客都在忙于内战，当那些经卷源源不断地从那位王道士手足流往世界各地，这其中便包含了一卷《棋经》。《棋经》在大英博物馆沉睡，当国人发现他的价值，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后了。这本出自北周的中国最早的棋经居然藏在莫高窟藏经洞中，而不是在围棋发源地的中原，这本身就够令人惊异的了。

　　《棋经》的作者自称“文辞寡拙”，甚至错别字不断，比起出自翰林学士之手的宋代《棋经十三篇》，文笔优美，珠圆玉润，确实大有不如。但敦煌《棋经》所讲棋理又是那么实在，毫无做作。“不以实力为善，还须巧诈为能”，“宁我薄人，无人薄我”，如此大实话都说出来了，令我从此又喜欢上了这位地处偏远的不知名的坦率的棋人。他读的书似乎不多，从未见他用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来为自己壮声威，实在要引用，也不过是兵书或几句民间俗语、格言，一点也不故作高深，不冠冕堂皇。但他肯定又是一位棋谱高手，所概括的战术、棋理简便实用，特别是关于征子之法，分解得如此之细致，令人兴叹。这位不知名的棋手如何放下棋子，拿起笔来，在如豆的灯光下，一笔一笔划下去，这些文字又如何混入经卷中，然后给千年的珍以一个巨大的惊喜，这里面也许有着许多的曲折，隐藏了许多的故事，只是我们已经无法想象了。

　　据说莫高窟的洞窟壁画里，就有一幅围棋图。去朝拜莫高窟时，我还不知围棋为何物，自然不会着意去寻找。即使偶然邂逅，也就在不经意之间错过了。不知道以后是否有机会续上一段缘分。曾在一本书上见过安西榆林窟的一幅《五代对局图壁画》。一小桌，一棋盘，三人席地而坐，观棋者神态安祥，静观其变，桌两边的对弈者，一人低头静观棋局变化，右手拈子，准备下着，另一人密切注视着盘上形势的变化。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这幅图便成了唐亡后五代时期敦煌地区群众下围棋场面的真实记录。

　　忘忧清乐在枰棋，不光是男子，女子亦不甘落后的。1972年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娜唐墓中，有一幅绢画“围棋仕女图”。一位贵族妇人，身着红缎团花斜领衣裙、宽袖，腰束黄底绿色彩带，头梳天宝髻，扎一朵红色小花，端坐棋盘一边，面前摆一小桌，桌上放有木制围棋盘一个，旁边有两个小儿游戏。这位贵妇人在宁静沉思，观察棋局，右手食、中二指夹着棋子，准备落下。大约是这位女子生前好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的家人投其所好，画绢入墓。从此，在九泉之下，也许不会再寂寞了。

　　唐代是中西交流的繁荣时期。陆上丝绸之路到了唐代亦最为繁盛。贞观13年（公元639年），唐太宗出兵高昌，收复西域。次年在该地设都护府，后迁至龟兹，统领龟兹、碎叶、于阗、疏勒四镇，史称“安西四镇”，保证了丝路的安全与繁荣。中西各国商旅、使团沿着这条“文化交流之路”逐渐传入西域。而处在丝绸之路要冲的敦煌，也就成了围棋最繁盛之地。距现在的敦煌县城西南75公里处的唐代寿昌城，还是一个著名的围棋棋子制作中心。武德元年，李渊就曾下令：“敦煌郡贡棋子廿具。”《新唐书·地理志》载：“沙州敦煌郡……土贡：棋子、黄矾、石膏。”这些棋子都是以石料打造而成，做工精致，且有着独特的地方风格。每年进贡20付，以100年计，就是2000什。它们源源不断地被送往长安，在杨贵妃们的纤纤细手下，大漠的风尘便多了几分温润。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因为有棋，生活便不再枯燥，那大漠也似乎有了撩人的春风。独坐书斋，遥想大漠，常常想象着，假如有几盘棋搁在那里，会是什么景象？

　　一盘棋是在嘉峪关前的戈壁上（嘉峪关如今不知是否已被好事者修葺一新），那应该是武士之棋。两个分别代表不同部族的武士，以一局棋的胜负定江山。他们画下一个方圆数里的棋盘，以黑白两色箭镞当棋子，纵马奔腾，弯弓射横，看谁能领先一步，占据更多的土地……

　　一盘棋在天地，那当然是仙人之棋了。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驾一叶小舟，棋子呢？就用那白雪，那绿得发亮的草叶好了。输赢都付欣然，兴阑依旧高眠，山鸟山花相伴，翁心不在棋边，于是，这盘棋永远也下不完……

　　月牙泉边呢，那是两个青年男女在诉说衷情。他们彼此试探着，躲闪着，牵绊着，缠绕着，密谋着，制约着，怨着，爱着……偌大的棋盘，黑白相拥。他们说，天涯海角，这粒沙会永远跟随着；海枯石烂，这汪水也永远不会改变。于是，沙漠里的这眼清泉，这盘棋，便向世人诉说了一个关于小船，关于弯弯的月亮，关于童年的阿娇的故事……

　　要是把这盘棋搁在整个的丝绸之路上呢？天作棋盘地作子，白去，黄沙，雪山、绿树，正所谓天地一盘棋。秦时明月汉时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天苍苍，野茫茫……你见过这样的棋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