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发上的彭一峰，是从下至上打量走进屋来的那个叫"司马慧"的女孩的。

　　他先看到的是一双乳白色的半高跟皮凉鞋，然后就是几乎低垂至脚面的浅蓝色的裙边；当他的目光缓缓地移至女孩腰间的时候，发现那浅蓝色的裙子仍然没有延伸到尽头。

　　彭一峰的心，像突然之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动了一下，他猛地把头向上扬起……

　　是的，彭一峰看到了那张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的清秀的脸。几天前那个酷热的午后，在报社大楼前的停车场里，为自己打起倒车手势的"长裙女孩"，就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司马慧。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方主任的声音把彭一峰从惊愕中唤醒："彭一峰，咱报社体育部的主力，写足球没的说！年轻有为……"

　　"这是……"方主任转向司马慧。

　　"我叫司马慧。"司马慧冲彭一峰笑了笑，主动地自我介绍说。

　　"你好！"彭一峰自觉脸有些发热，声音好像也有些颤抖似的。

　　平日里大大咧咧，甚至可以说是没啥正经的彭一峰的反常表现，自然逃不过方主任的眼睛。她笑着对彭一峰说道："怎么样，我们司马姑娘够漂亮的吧？"

　　彭一峰机械地点了点头，目光漫无目的地移向别处；司马慧也不好意思地低头用手把飘散的头发理到身后，屋子里于是有了几秒钟的冷场。

　　"好了，好了，说正经事儿。"方主任收起笑容，伸手示意让司马慧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司马慧，咱们报社体育部目前没有自己专职的摄影记者，这样，图片的来源就是个问题。尤其是彭一峰他们办的《足球周刊》，需要有好的比赛或者球星的图片支持。报社领导提议，想让你跨部门去协助一下体育部的工作，毕竟你大学里学的是摄影，你看呢？"

　　方主任说完便面带微笑地看着司马慧，而彭一峰的目光也完成了一段游离，自然地落在司马慧的脸上--"太像了！太像内田有纪了！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在心里问着自己。

　　"主任，我对足球真的不太了解，"司马慧微微皱了皱眉，又转头看看彭一峰："彭老师的球评文章，我在学校里倒是拜读过，我们班男生都说写得不错……"

　　"现在不是需要你夸彭一峰的时候，要不然他又找不着北了。"方主任笑着打断了司马慧的话："不了解足球，可以慢慢了解嘛；再者说，跟彭老师一块儿，尽快了解起来也不是什么问题，彭老师……"

　　彭一峰知道方主任在拿自己打趣。"方姐，咱不开玩笑成吗？"他近乎央求地说："马慧，咳--错了！司马慧……"

　　彭一峰的口误，让方主任哈哈大笑起来：司马慧也忍不住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司马慧说得有道理，"彭一峰在笑声中坚持说了下去："不了解足球的确很难上手，况且她以前可能拍静态的人物比较多，中国足球联赛虽然水平比较低，攻防转换速度比较慢，但也没慢到站着踢球的地步，所以……"

　　彭一峰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其中也透着一股冷幽默，这让方主任和司马慧一直就没合拢过嘴。

　　"我试试吧！"司马慧开口说道："再说了，我和彭老师上次配合得就不错。"

　　彭一峰当然知道司马慧所说的"配合"，指的是那次她打手势、自己倒车的一幕。

　　"怎么？你们俩早就认识？好啊！你们跟我这儿演戏呢，是不是？"方主任如梦初醒，大声喝道。

　　彭一峰和司马慧相视一笑。一切就算是开始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整天无所事事的罗亮，打车去了世纪歌舞团。他事先没有给柳妙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去团里找她。当他到了歌舞团之后，却发现柳妙和怡静俩人的宿舍里，已是人去屋空。

　　他抱着一丝的幻想："柳妙一定是和怡静逛商场或者看电影去了。"罗亮先拨通了怡静的手机。

　　"怡静，我是罗亮。"

　　"噢，罗亮，柳妙没跟我在一块儿，我回家了。"怡静永远是那么实在。

　　罗亮心里一沉，但是，他并不想在怡静面前表现出什么。"我不是找柳妙，"他违心地说："我是想问一峰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如果怡静不是怡静，她肯定会从罗亮不打自招式的言语中，听出破绽来。只是，怡静就是怡静。"你问彭一峰啊，他肯定忙着呢！不可能和我在一起。"她无比认真地回答说。

　　挂了电话，罗亮坐在歌舞团大门口的马路沿上，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把烟吐了出去。

　　夏日的夜晚，外出乘凉的人们闲散地走在街头；不远处路灯下的空场上，十几个孩子在拼命地争抢着一只足球……

　　罗亮回忆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也曾经像那些孩子一样，在路灯下和小伙伴们踢球，一踢就是两三个小时……直到母亲打着手电，从黑洞洞的胡同里走到街上，喊着他的名字，把他从"球场"上拉回家。

　　记得有一次，母亲又找到街上催他回家。罗亮近乎哀求地对母亲说："求您了，妈！我们还输俩球呢！您等我5分钟！就5分钟！我再进几个球，赢了他们就回家！"

　　那一次，母亲果真同意了罗亮的请求，站在街边，当起了儿子的观众。或许是母亲的宽容给了自己一股动力，或许是为了让一旁观战的母亲，看到自己的球技，就在那短短的5分钟时间里，罗亮一口气接连踢进了4个球！让自己这拨儿竟然反败为胜！

　　那天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还没完全睡着的时候，朦胧中，罗亮听到母亲对父亲小声说道："他爸，咱儿子将来没准真能成球星……"然而，母亲在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真正地成为一名球星的时候，就离他而去了……

　　泪水从罗亮的双眼中，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夜幕下的街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在球场上，他也许是"千百双手在我眼前挥舞"的"星星"；但是，此时此地，他只不过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的凡人……

　　一辆硕大的"奔驰500"，在歌舞团的大门口招摇过市般地停下。罗亮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款款地从车里走出来--是柳妙！罗亮"嗖"地从地上站起来，然而，他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让他的双脚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开车的那位西服革履的男士也跟着下了车，随即便旁若无人地和柳妙紧紧地抱在一起，然后他们的嘴，像两只打架的公鸡一样，拼命地相互叼啄着……末了，柳妙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歌舞团的大门；那男士站在原地频频向柳妙挥手、飞吻，直至柳妙的身影完全闪进宿舍楼里，他才用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一头钻进车里，一脚油门，"奔驰"而去……

　　罗亮彻彻底底看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像是三九天被人当头泼下了几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变得彻骨麻木了。

　　一股怒火在罗亮的心底升腾，他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抽柳妙几个嘴巴，甚至想过用他那踢球的双脚将柳妙一脚踹出去……但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了。

　　罗亮缓缓地走开了，他昏昏噩噩之中用手机连拨了3次才拨准了彭一峰家的电话号码："一峰，我，亮子，我现在就去你家找你。"

　　那一夜，彭一峰在自己住的地方，把冰箱里存的肉、鸡蛋、黄瓜、西红柿……，统统拿出来，下厨房胡乱炒了几个菜；又把人家送的一瓶五粮液，从床底下翻出来，陪着罗亮喝。喝得差不多了，彭一峰又取出他那把大学时代的旧吉他，擦了擦灰，调了调弦，两个人便声嘶力竭地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从"我爱北京天安门"、"没有共产常就没有新中国"，唱到"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请不要在别人的肩上哭泣"……直到三更半夜，楼上楼下的邻居"咚咚咚"地敲起暖气管子发出了抗议，两人才停下来。

　　酒渐渐醒了，彭一峰甩掉吉他，眼睛红着，对着同样红着眼睛的罗亮说："亮子，你丫要是我兄弟，你就听我的：一，柳妙，你理都不用理她，随她去吧；二，不就停训1个月嘛，你好好练，重新煽起来！行吗？……"

　　"行！"罗亮咬着牙，抬起头，恶狠狠地说。

　　终于，一抹朝霞从窗外悄悄地映射进来，雪白的墙壁，被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彭一峰和罗亮分别倒在沙发和地毯上酣然地睡去了--仿佛那新的一天喧闹起来的清晨，与他们俩个无关似的……

　　周日下午，成都。龙生队在缺少赵军和罗亮两名中前场主力的不利情况下，客场以1∶0力克实力不俗的四川熊猫队。尽管比赛中龙生队所攻进的致命一球，还是对方一名后卫解围不慎误入自家球门的"乌龙球"，但是，这毕竟是龙生队4连平之后的首场胜利。

　　本轮过后，超级联赛上半赛季的比赛已告一段落，龙生队的积分暂列第5位，与并列榜首的上海天马、大连海浪两队仍然还有7分的差距。

　　当晚，彭一峰并没有把龙生队这场久违的胜利过分渲染，而是另僻蹊径，在《足球周刊》的头版头条，写下了一篇题为《引进外援 刻不容缓》的新闻分析。

　　实际上，决定落笔写这篇东西，彭一峰是基于两点考虑：一是，他洞察出龙生俱乐部教练组包括上层人士，可能已有这方面的打算；二是，此战获胜，不少人可能会习惯性的有了"不靠外援也能赢球"的感觉--毕竟，用清一色的本土球员征战超级联赛，可一度是北京人在国内足坛引以为荣的一份骄傲。

　　所以，这篇文章出来，既有一定的新闻前瞻性，又有一定的新闻导向性--"一箭双雕"、"一石双鸟"，这不禁让彭一峰暗自得意起来。

　　晚上9点多钟，司马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体育部办公室的门口，这让彭一峰吃了一惊。当然，同样吃了一惊的还有李子、阿刚和小周--他们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位长裙女孩是谁，干嘛的。

　　"你怎么来了？"彭一峰尽量不露声色地问道。

　　"我们刚采访完《有话好好说》的首映式，片子拍完上版了，文化部那边没我事儿了，我过来看看。"司马慧像是在"汇报工作"。

　　"对了，我得介绍一下。"彭一峰招呼李子他们过来，把哥仨和司马慧相互介绍了一番。

　　该上大4的小周和刚毕业的司马慧，显然更能聊到一块儿去，两人彼此打听着各自大学里面的熟人，很快就有说有笑了。这让一旁埋头看版的彭一峰内心有了一种失落--他发现虽然自己不过才27岁，相比之下的确有些"老"了。

　　小周和司马慧聊了一会儿，又开始忙着去处理外地记者发来的传真稿了。来回穿梭于办公室和机房之间的彭一峰，也顾不上和司马慧说话，不过，他还是抽空给她倒了一杯水。

　　司马慧独自坐在一旁翻看着前几期的《足球周刊》，算是对足球报道的启蒙认识，办公室里静得像图书馆。

　　"嘀！嘀！嘀！"，一阵BP机的声音突然响起。彭一峰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司马慧在查看着自己的BP机。

　　"彭老师，打搅一下，我可以用一下电话吗？"司马慧起身问彭一峰。

　　"用吧。不过，别再管我叫什么'老师'了，在我们这个圈里管谁叫'老师'，基本上就相当于'骂'谁呢！"彭一峰半开玩笑地说道。

　　司马慧不好意思地笑了，脸都憋得通红："对不起，我不是……"

　　彭一峰笑着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桌上对面的电话，那意思是："甭说了，打电话吧。"

　　司马慧开始拨电话，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彭一峰并没有刻意在听，但还是隐约听到司马慧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我在单位呢……不！"

　　彭一峰把看完的两个版的版样，送去了机房，并且在那儿和组版员简单地交待了几处需要改动的地方。约摸10分钟后，当他再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发现司马慧的电话仍然没有打完。

　　坐在桌前，彭一峰禁不住抬头看了司马慧一眼。司马慧低垂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这让他很难看清她的表情。

　　抬手看看表：10点1刻。彭一峰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面，司马慧像受了惊吓一般地转过头看看他，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说不上是惊恐、忧郁、无奈或是焦灼的复杂神情。

　　彭一峰微笑着冲司马慧先指了指自己的手表，又指了指司马慧，然后，又指着窗外，用无声的口型对司马慧说："你-回-家-吧。"

　　司马慧有些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马上对着电话说："先说到这儿吧，我挂了。"

　　缓缓地放下电话，司马慧又重新坐了回去翻看着报纸。李子他们都去机房改版样去了，办公室里因此只剩下彭一峰和司马慧两个人。

　　"男朋友吧？"彭一峰决定歇一会儿，和司马慧聊聊，他点上一支烟，表情轻松地问道。

　　司马慧犹豫了半晌接着摇了摇头，很不自在地没吱声。

　　彭一峰突然觉得自己老大不小，对方又是一个刚刚认识的小女生，如此直白地打探人家的个人隐私，多少有些"失态"。于是他又主动把话题岔开，回到工作上。

　　"我想从现在开始，有功夫你就多关注一下足球。下周等龙生队重新集训的时候，我带你去队里看看训练，顺便你也可以拍一些教练、队员的人头像，作为资料备着"彭一峰说。

　　"嗯。"司马慧点着头，"拍人像应该问题不大，只不过我没有什么拍训练和比赛的经验，人和球一动起来之后，速度、光圈和取景的配合，我现在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彭一峰感觉司马慧念大学的时候，一定是一个挺好的学生。

　　说话之间，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阴风。不多时，一场暴雨便不期而至。司马慧忙起身逐个关着打开的窗户，尽管她左躲右闪，但是，雨水还是将她的头发打湿了。

　　"这雨真够大的。"司马慧望着窗外黑幕般的天，自言自语道。

　　彭一峰从自己办公桌里，拿出一条干毛巾，递给司马慧，在司马慧伸手接过毛巾的时候，彭一峰的手指与她的手指，有了不到1秒钟的接触。"她的手怎么像青蛙表皮一样的绵粘？"彭一峰不知为什么会在头脑里闪现出这样的感觉。

　　午夜刚过，《足球周刊》的几个版面都"清"得差不多了。司马慧也跟着彭一峰来到机房，来看最后的扫尾工作。

　　彭一峰又一次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版名、日期、标题、图注、人名等重点的地方，然后在版样上一一签上自己的名字。小周迅速地将清样送到总编室，一个周期的出报工作，又要大功告成了。

　　"彭大记者，讲个段子吧！"机房里的小姑娘又向彭一峰发出了"每周一讲"的热情邀请。

　　彭一峰突然变得矜持起来了："今儿不讲了，下这么大的雨，咱早点完事儿，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咳，想找谁就找谁吧，不一定非得找'妈'。"

　　说不讲段子的彭一峰，冷不丁还是讲出来了，机房里又充满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