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亮做出的是一个标准的背后铲球动作--是一个在任何一场正式比赛中，都会理所当然地领得红牌的伤人动作。他在距离控球于脚下的赵军还有三四米开外的地方，一个双飞，全身腾空，亮开足球鞋底上锃亮的鞋钉，朝着赵军立足脚的脚踝狠狠地蹬去。

　　毫无思想准备的赵军，遭此飞来一击，像一棵被电锯伐倒的大树，整个身体猝然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场地上……在罗亮身体腾空做出飞铲动作的一刹那，张铎拼命用沙哑的声音大喊："罗亮！"但是……晚了。

　　赵军倒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儿，一只手抱着自己受伤的左脚，另一只手直挺挺地伸向空中，像一个失足落水的求救者。他的脸上是那种类似于分娩中的孕妇的痛苦不堪的表情，嘴里发出的是同样痛苦的"啊，啊！"的呻吟……张铎跑了过去，场边的队医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而至。场上所有的队员都惊呆了，几秒钟之前，还在彼此议论着比赛的记者们也不再作声，训练场四周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凝固了……罗亮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喘着粗气，流满汗水的脸上挂着泥土和草屑，如同一位刚刚与一头牛搏斗，并将其刺杀的"屠夫"。

　　赵军脱去球袜的左脚脚踝外侧，被罗亮的鞋钉印下了两个深深的窟窿，鲜血从那里流出来，滴在绿茵茵的草皮上。

　　"怎么样？"张铎俯身蹲在赵军的身边，焦急地询问正在查看伤口的队医。

　　"如果只是外伤，问题还不大。不过，就怕韧带伤了……"队医一边从药箱里拿出药棉和绷带为赵军包扎，一边回答着主教练的提问。

　　尽管，赵军嘴里小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但是疼痛还是使他的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几个队友上去把赵军从地上扶起，架着他一步一步挪向场边。罗亮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走过去想跟赵军说些什么。

　　突然，张铎的怒吼声从罗亮的背后传来，在他的耳边炸响--"罗亮！"张铎太阳穴处的青筋，犹如即将爆裂一般不停地跳动着。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罗亮："给我下去！下去！"罗亮低头走下场去。他试图让自己再众人面前保持一种从容与轻松，却始终也无力抬起他那曾经高昂的头……

　　“罗亮，刚才我们教练组研究过了，也和俱乐部领导打了招呼。”训练结束后在办公室里、一口接一口拼命吸着烟的张铎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对着站在面前一脸茫然的罗亮说道：“鉴于你今天训练中的恶劣表现，从明天开始，你停止训练、比赛，反省错误；在此期间，你的工资、奖金全部停发，俱乐部在研讨后还要对你做出处分和罚款决定，你……”

　　张铎的话还没说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是队医从医院打过来的。

　　经医生检查，赵军左踝外侧韧带严重挫伤，至少要休息3周才能恢复。听了队医的汇报，张铎的脸上犹如阴云密布。

　　4天之后，龙生队就要在成都客场挑战劲旅四川熊猫队，那是本年度超级联赛上半赛季最后一轮比赛。谁都清楚，作为全队中场核心的赵军如果因伤缺阵，对本队打好这场比赛的影响有多大。

　　“张指，”罗亮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今天是我错了，我……”

　　“你别说了！出去吧！”张铎厉声打断了罗亮的话……

　　罗亮回到自己的宿舍，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床上。

　　手机响了，罗亮一看是彭一峰打来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罗亮，晚上一块吃饭吧。”彭一峰在电话那头开口说道。

　　“算了吧，你忙你的吧。”罗亮自嘲地笑了笑：“估计明天各家报纸上，我又会成‘新闻人物’了……”

　　彭一峰本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好吧，再说吧。”他挂上了电话。

　　罗亮知道自己下午训练中的“恶行”，早已被站在场边的彭一峰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从彭一峰的嘴里，他没听到任何一点说教与埋怨。因为，几年的交往已经使他和彭一峰之间，有了某种默契。

　　天渐渐地黑了。罗亮忽然想起了柳妙，在自己失落的时候，他很想听到柳妙的安慰。他开始用手机拨柳妙的手机，然而电话里的女声却慢悠悠地告诉他--您拨叫的用户没有开机。

　　罗亮的心头涌起一股沮丧：“不应该啊！柳妙的手机很少关啊。”

　　罗亮接着又拨怡静的手机，一拨就通了。

　　“怡静，你好，我是罗亮。”

　　“噢，罗亮啊，有事儿吗？”

　　“柳妙跟你在一块儿吗？”

　　“嗯--”怡静像是在犹豫：“没有，下午我们排练完，她就走了，没去找你啊？”

　　“哦，那没事儿了。”挂了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罗亮的头脑里隐约闪现。

　　夜莺娱乐城可谓是北京最著名、档次也是最高的娱乐场所。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名车美女，大腕大款……那里像一个世外桃园。

　　穿西服马夹、戴着黑色领结的乐手，在吹奏着听起来总像是跑了调的爵士乐。一个浓装艳抹的女歌手，用鲜红的嘴唇“啃”着话筒，一半像是在唱，一半像是在“哼哼”——没有人真的想听清楚她在唱着什么，这种场合或许更需要如此暧昧的背景声。

　　柳妙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晚礼服，勾勒出与生俱来的迷人身段，两只戴着长长的假睫毛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跳动的烛光映照之下，柳妙对面的先生用一个比较夸张的动作吸了一口烟。他的名字叫陈献，是柳妙新认识的一位“朋友”。

　　“怎么样？妙妙，我为你选的这件晚礼服还凑合吧？”

　　“何止啊！”柳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晚礼服，又挺了挺身子：“漂亮吗？”想不到，平时大大咧咧的柳妙，也会小鸟依人般的娇滴。

　　陈献眯起那原来就不算太大的眼睛，扬了扬眉毛，点着头说：“当然啦！瞧瞧这舞厅里所有的小姐，哪个比得上？一分钱一分货嘛——八千六一套的晚礼服，档次不要太高啊！哈！哈——”

　　悠缓的舞曲奏响了。陈献捏灭手里的大半截香烟：“走，我们跳舞去。”他把手伸向了对面已经有些半梦半醒的柳妙。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舞池里，一对对的舞伴都像是鱼塘里互不相干的游鱼--相互闪躲腾挪，又相互视而不见。影影绰绰之中，陈献把柳妙的身体一点一点拉到自己的怀里，柳妙的推就更像是一种迎接……

　　午夜1点，在歌舞团宿舍里独守了大半夜空房的怡静，怎么打柳妙的手机就是不通，忍不住拨通了彭一峰的电话。

　　"干什么？怡静，深更半夜的，我还以为谁要'骚扰'我呢？"电话里传来彭一峰开玩笑的声音。

　　"一峰，柳妙现在还没回来呢！"

　　"是不是跟罗亮出去了……"

　　"肯定没有，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罗亮还打电话问我她在哪儿呢！"

　　"哦--你跟柳妙那么'磁'，她去哪儿你不知道？"

　　"我觉得最近柳妙有点反常，好像是……"怡静欲言又止。

　　"遇上什么'新人儿'了？"

　　怡静对彭一峰的接茬儿，差点笑出声来："很有可能。这几天她每次出去，回来都是大包小裹拎回不少东西--一件衣服，我花半年的工资都可能买不起……反正，你抽空跟罗亮提个醒。对了，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唉--"彭一峰叹了口气："我早就看出来柳妙不是块'好饼'，这样的女人……"

　　"别这么说人家！"怡静没忘了维护自己好朋友的名誉："你们男人不也一样吗？"

　　彭一峰没想到怡静会如此抢白他。他没有反驳怡静，只是轻声说道："把门插好，你也别等柳妙了，早点睡吧。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彭一峰站在自己房间窗前。夏日的午夜，斑驳的树影之中隐约可见街头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隔壁邻居家的窗子里传来了一阵"哗哗哗"的洗麻将牌的声音。--"下面打了俩北风，哥儿们还单吊北风，结果怎么样？'和'啦……"彭一峰听见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在讲着自己和牌的果断与英明。

　　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占据了彭一峰的心头，怡静不冷不热的那句"你们男人不也一样吗"，仍然在自己的耳边回响……。彭一峰异常烦躁地坐到写字台前，一把抓起散落在桌上的几页稿纸，用力在手里撕得粉碎，又把纸屑甩向了屋顶。

　　纷纷扬扬的纸屑，以各式各样的"舞姿"从天而降，像三九天里的雪片，跌落在呆坐着的彭一峰的头上、肩上和身上……

　　此时此刻，在龙生队宿舍里，罗亮抽完了一整盒烟的最后一支。他又一次重复拨打着柳妙的手机，得到的仍然是同样重复了几十次的"您拨叫的用户没有开机"的回答。

　　"他妈的！"罗亮借着依稀的月光，对着床头上柳妙的照片"骂"了一声。刚想躺下，一阵疼痛又让他激灵一下坐了起来。

　　下午训练中倒地飞铲赵军的时候，罗亮的胯骨处也被撮破了一大块。因为自觉没脸找队医做处理，伤口还在往外渗着又像是血，又像是水一样的东西……

　　果然，罗亮的预言没有错。在第二天京城大大小小的报纸上，自己确实成了继点球风波之后，又一次的"新闻人物"。"罗亮在训练中踢伤队友"的消息，迅速地传到了每一位关心龙生队的人的耳中。

　　中午，电台的足球节目，又一次成为了专场的"罗亮批斗会"。打进热线的球迷，无不义正言辞地发表着评论："罗亮这样的行为，根本就不符合一名职业球员所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龙生俱乐部应当把罗亮开除出队！"一位球迷在热线中的建议，得到了接下来不少听众的支持……

　　就在当天上午，龙生俱乐部董事会依据教练组提交上来的《关于罗亮训练中违纪情况的报告》，作出以下4项处理决定：

　　1.责成罗亮写出深刻的对违纪的思想认识，在全队大会上做公开检查；

　　2.处以罚款1万元人民币；

　　3.停止训练、比赛1个月，在此期间工资、奖金全部停发；

　　4.俱乐部将依据罗亮的认错态度及改正情况，保留进一步追罚处理的权力。

　　职业联赛几年来，这是龙生俱乐部内部对队员最严厉的一次处罚。

　　在随后的全队大会上，当主教练张铎宣读完俱乐部对罗亮刚刚做出的处理决定的时候，所有队员个个都像是"瞧见了鬼的孩子"--惊愕不已……

　　罗亮似乎已经想到了自己可能遭受的重罚，所以，他脸上的表情还算平静。只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瘸一拐也来参加队会的赵军，居然在会上向张铎提出，俱乐部对罗亮的处罚是不是太重了？当然赵军的意见，被张铎的一句"决定已经做出了，重与不重就这么执行了"给顶了回去。

　　散会后，罗亮回到自己的宿舍，一拉抽屉，烟已经抽没了。他一把捏扁了烟盒，扔到了卫生间的马桶里，放水冲掉。

　　他从桌上拿起手机，又开始拨柳妙的电话，这一回总算通了！在"失踪"了十五、六个小时之后，柳妙终于出现了！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罗亮真急了。

　　"没干什么去。"柳妙的声音竟是那么冷冰冰的。

　　"那你手机怎么不开呀？"

　　"没电了。"

　　"柳妙，我怎么着你了？"

　　"罗亮，你知道今天从早上到现在，有多少人给我打电话，问你踢伤人家赵军的事儿吗？有多少人劝我，说你这样的人不值得去交吗？"柳妙反倒开始质问起罗亮来了。

　　罗亮有些慌了。半年多来，柳妙对他使性子、发火、撒娇的次数很多，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肃而充满"理性"。

　　"那……那……你、你想怎么着啊？"罗亮突然变得有些口吃了。

　　"反正，我和你的事儿得好好考虑考虑了。再说吧，团里要开会了，我挂了。"柳妙说着便挂了机。

　　罗亮知道"完了"，电话里的柳妙反常得就像一个陌生人。从前，要是罗亮说起队里哪个队员不地道，柳妙都会附和着"骂"上几句；要是比赛里对方队员踢了罗亮，比赛后柳妙总会抱怨罗亮"为什么你不踢他呢？"……谁想到柳妙却摇身一变……

　　呆呆地看着床头柳妙那妖娆妩媚的玉照，罗亮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潮湿了……

　　中午过后，彭一峰迷迷糊糊的身影，出现在都市报社的大楼里。几乎每一个遇到他的同事都要追问："彭一峰，这罗亮是怎么回事儿啊？疯了吧？"彭一峰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回答："唉！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也允许年轻人改正错误嘛！"

　　在办公室里翻了翻当天的几份报纸之后，彭一峰突然想到，《足球周刊》的图片问题必须着手解决了。图片迟迟跟不上，与其它几家报纸在足球报道方面的竞争中，最终胜出的难度将会增加很多。于是，他下到3楼，准备找李副总编谈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总，您好！"彭一峰敲开李副总编办公室的门，走进去。

　　"小彭啊！来来来，坐。"李副总编放下手头上的事情，热情地对彭一峰说道："怎么样？我看咱们的《足球周刊》办得还不错嘛！报道比赛比较客观，不那么浮躁，有一期你写的那篇剖析'假球'、'黑哨'的分析文章，蛮有见地的……"李副总编笑着鼓励着眼前这位报社的年轻骨干。

　　"李总，谢谢您还那么关心我们的周刊。您也过奖了，实话讲，我们的工作中还有很多不足，杨主任提过，我们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彭一峰很实在地说道。

　　"无事不登门。说吧小彭，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想让我帮你解决？"李副总编点破了彭一峰的心思。

　　"是这样，李总。咱们体育部没有配备专职的摄影记者，平时报上用的龙生队训练、比赛的图片，只能靠别的报社的摄影记者帮忙给提供。这种情况下，图片的选用就有很多限制是，有冲击力、有特点的图片是很具有吸引力的，所以，您看能不能……"彭一峰深知报社进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并没有把话全说完，而是抬起头看着李副总编的表情。

　　李副总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在桌前来回踱了两趟步："其实，我也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只是，一来报社编制基本上已经饱和，二来能够上来就可以用的成手也不好找，对了，我倒有个主意……"

　　"您说。"彭一峰的眼睛在放光。

　　"报社文化部刚刚接收了一个学摄影的女孩儿，是传播大学摄影系的毕业生，叫司马慧。在全国大学生摄影比赛中，她拍的社会人物图片曾经获得过一等奖。看看你们体育部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借用一下……这样吧，我先给文化部方主任打个招呼，你去找她商量一下。当然，拍体育比赛属于专业摄影，这个女孩能不能胜任还是个问题。"

　　实际上，从李副总编刚才说的第一句话开始，本来满怀希望的彭一峰的心就已经凉了半截--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又是个女孩，懂不懂足球都两说着，又怎么能拍出像样的足球片来呢？！

　　不过，彭一峰不可能当时就推脱李副总编的好意，只好点头称是："好，我现在就去找一下方主任。您先给她打个电话吧……"

　　从3楼上到4楼，彭一峰走进文化部的办公室。跑电影圈的哥们儿小宇见到彭一峰，一下子就来神儿了："呦呵，彭大记者！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文化部的各位小姐们请注意了--《都市报》'杰出青年'加'情场高手'彭一峰先生来了啊--"

　　整个文化部办公室里发出一阵哄笑，弄得彭一峰红着脸不敢四下乱看。他冲着小宇咬牙说道："今儿有正经事儿找你们主任，改天我再收拾你……"

　　彭一峰径直走进办公室最里面隔断出来的主任室，见方主任正在说电话，便自己先找地儿坐了下来。

　　放下电话的方主任，笑着对彭一峰说道："李总刚才来电话说了，体育部的工作我们肯定支持。只要保证司马慧在文化部的工作先完成好就行，毕竟，'文体不分家'嘛！"40岁出头的方主任是一位很爽快的大姐，平常和彭一峰就很能聊得来。

　　"得，谢谢您了。方姐，您的人首先得听您的指挥，这没的说！其次，人在我们部我也会好好照顾，您放心就是了。"

　　"司马慧--"方姐向外面喊了一声。

　　"嗳！"女孩圆润而清亮的嗓音传过来。

　　"你进来一下，有事儿！"

　　当彭一峰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到走进屋来的那位叫司马慧的女孩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会吧？怎么会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