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强：“举国体制”统治奥运

　　到雅典去朝圣奥运的人，不会忘记2004年夏天那个没有顶棚的露天游泳馆，也不会忘记马鲁奇主中心上百个易破的塑料座位。他们都知道开幕式会很安全，因为北约16个国家的士兵在守卫着奥运圣地。

　　对于几十亿通过电视转播观看奥运会的全球观众来说，雅典奥运组委会的巨大亏空和潜在的恐怖主义威胁，只不过是通过电文数码传递的一些无意义信号。雅典非常成功，在 某些方面，例如奥运村居住条件，甚至超过了被称为“天堂奥运会”的悉尼。这是四年一届的世界联欢会，在欣赏顶级职业选手在各个运动项目的激烈竞争同时，带有强烈的民族情绪细数国家代表团奖牌排行榜，成为了这个夏天不可错过的第一情结。

　　即便职业体育和衡量各自国家赛场成绩，与现代奥运之父顾拜旦的奥林匹克原则完全相悖，可体育商业化和奥运民族化，已经成为了现代奥林匹克大趋势。雅典赛场仍然不能出现商业赞助者的广告牌，甚至原则上不允许过于强烈的民族精神表白，然而商业的渗透和宣扬民族主义的举动，连国际奥委会也在默许。萨马兰奇在20年前便开始了“奥林匹克运动公开化”的改革，于是才有了国际奥委会12大TOP合作伙伴的诞生；此外哪一个金牌运动员不会举着国旗庆祝？商业与民族意志，在雅典又一次征实了它们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首要话题。

　　仍然有很多疑问在空中飘荡，对“举国体制”的怀疑，对“商业渗透”的排斥，似乎“金牌战略”便是对自由竞争的扼杀，体育商业化便是资本垄断的体育表现形式。可是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2004年夏天，事实在印证着现代奥林匹克的发展轨迹的不可逆转。“举国体制”绝不是中国人的发明，更不是中国体育独有的现象，“举国体制”已经成为了所有体育强国必须采纳的竞争模式，虽然各自体现有别，可集中财力物力科技和人才来争夺奥林匹克荣耀，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举国体制”出现在了每一个体育强国的奥运架构中，美国、俄罗斯、德国和澳大利亚概莫能外。

　　在可以想见的未来，我们还需要中国代表团的奥运会成绩来提升民族精神吗？我们还需要奥运会这个最大的体育舞台来展现中国的改革成就吗？特别是在中国足球根本无法在世界杯舞台上为我们争气的前提下。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必然是肯定的，否则那只是自欺欺人。如果我们需要这块竞技场的成绩，我们就必须坚持“举国体制”，因为我们的对手们走的都是这样一条道路。

　　美国的奥运“举国体制”政府痕迹不深，却有着完全的跨国公司资本色彩，各个独立的运动组织和大公司结合形成的发展计划，成为了美国奥委会遴选奥运国手的主要模式；俄罗斯正在重建前苏联时代的奥运“举国体制”，一个热爱柔道和摔角的年轻总统当政，自然是这种体制推行的力量来源；德国介乎美俄两者之间，政府在涉足、资本也在渗透，大幅提升奥运金牌得主奖金，被认为是对在悉尼奥运会上德国代表团“铜牌综合症”的处方，以金吸金，目的在于激发运动员最大的争金欲望。

　　美国：资本垄断奥运

　　美国水球队厌倦了连续的失败，于是悉尼奥运会后，美国水球协会主任布鲁斯·维戈想到了一个提高国家队竞技水平办法。不是去找更大的赞助商，维戈是去找“领导”，他直接汇报美国奥委会，要求他们帮助聘请世界上最好的水球教练——这是很大胆的方案，因为美国水球协会当时聘请一个全职主教练的钱都没有。美国奥委会二话没说，高薪从意大利请来最大牌的水球教练罗马尼亚人鲁蒂奇。

　　美国奥委会承担了鲁蒂奇一半的工资，另一半由游泳大品牌SPEEDO提供。随后4年，美国水球队一跃成为世界强队，在雅典他们的女队夺走铜牌，男队也进入了世界一流行列。

　　鲁蒂奇的聘用过程，是美国奥委会战略调整的开端，此后4年，美国奥委会逐渐走向中央集权体制，将以往只负责提供资金，而将管理权下放到各单项体育协会、放任自流的模式完全修改，这种改革的驱动力只有一个：奥运成绩。就像华尔街的掮客们如今都要用POWERPOINT来演示他们的赢利模式一样，美国各单项体育协会和奥运教练们，也必须在美国奥委会的质询下，拿出一整套奥运成功方略，尤其是如何让他们手中得到的资金变成奥运赛场上的奖牌成果。

　　“我们的管理方式已经很接近风险投资经营了，”美国奥委会体育成绩部主管史蒂夫·鲁什在雅典对我说道，“我们决不会仅仅为那些有志于在奥运会上取得好成绩的团队或个人开出支票，现在我们更多是针对一些特殊项目进行投资，投资还会有长期的跟踪，这种投资的目的就是为了增加奥运奖牌的数量。”

　　赤裸裸的商业奥运管理方式，初时听来耸人听闻，不过了解到美国奥运资金的来源时，就不会再觉得奇怪了。美国奥运的“举国体制”是得不到政府多少经济支持的，因此财力雄厚的跨国公司资本，成为了美国奥运的经济基础，这些公司绝不会因为爱国而投入，他们提供资金，也是出于投资目的。

　　自从1984年尤博罗斯将奥运会变成金钱机器以来，美国奥委会年度预算从20年前的1.25亿美元上涨到了4.8亿美元，绝大部分资金来源于巨型商业公司的资本投入。这些资金如何进行分配，使它们能成为不同运动队和运动员的奥运基金，美国奥委会的评判标准便是各个不同项目的历史成绩，以及它们对未来奥运会草拟的奖牌计划。

　　美国游泳协会就有着直接的金钱刺激政策：世界大赛金牌得主奖金从1万美元到5万美元不等，破世界纪录还有额外奖励。游泳世界里，除了索普和菲尔普斯两个时尚明星之外，即便是奥运冠军，收入也不高，这种奖金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菲尔普斯在雅典的队友中还包括了5名世界纪录保持者，然而这5人相加，得到的广告赞助都无法和菲尔普斯相比。

　　假设没有商业资本支撑的美国奥运“举国体制”，菲尔普斯很可能湮没于人群中，正是美国奥委会雄厚资本支撑的全国青少年奥运希望选手训练计划(NYOHT)，给了菲尔普斯从12岁就瞄准奥运金牌的高水平训练环境。这些资金全都来自于耐克、锐步、AT&T、维萨卡以及麦当劳等品牌。

　　和中国女足的艰苦环境相比，美国女足从“举国体制”得到的好处要大得多，即便是她们参加奥运备战训练营，都能得到每天50美元的住宿补贴，夺冠奖金也非常高。雅典奥运会上，美国女足35岁的老将法塞特已经当上了妈妈，她曾经在更衣室给孩子喂奶，如今她能从美国足球协会得到一份婴儿奶粉补贴。很多美国奥运女选手，在备战过程中还能得到3000美元的旅行住宿补助，这正是体育经纪公司SFX帮助美国奥委会从一些大公司募集而来的——SFX曾经是贝克汉姆的经纪公司，现在还掌握着欧文和罗迪克，他们和IMG一样，扮演着美国奥委会市场开拓部的角色，作用就是帮助美国奥委会揽钱。

　　美国奥委会拥有如此强大的资本基础，源自于该组织高度的商业化程度。萨马兰奇就任国际奥委会主席后，逐步放弃奥运“非职业化、非商业化”的教条。自从国际奥委会开始延揽TOP商业伙伴之后，美国奥委会如闻天籁，立即效仿。如今IBM、锐步、AT&T、维萨卡、麦当劳等大型跨国公司都成为了美国奥委会的TOP伙伴，每年都要以重金注入这个美国奥运最高管理机构。

　　资本渗透的同时，必然会对管理模式产生巨大影响。首先在资本分配上，2000年，美国奥委会仍然是在旗下45个单项体育联合会平均分配年度预算资金，但资本的力量推动着管理者不得不听从金钱的声音，如今分配给游泳、田径、体操和射击等奥运金牌大项的资金越来越多，鲁什的话来说就是“同样的10万美元用在不同的项目上能产生不同的金牌数”。甚至在奥运选手遴选上，资本都有着极强的说服力，和这些跨国公司有着广告赞助关系的运动员，必然会在奥运选拔上得利，同时连奥运选拔赛本身，也成为了跨国公司们自我推广的广告平台。

　　由跨国公司资本支撑的美国奥委会，已经逐渐蜕变成了一个资本代言人，资本垄断的美国奥运“举国体制”，其投入与产出形成了完整的商业模式。

　　俄罗斯：普京效应

　　叶利钦是网球迷，每次克里姆林宫网球公开赛，他都会到现场观战，米斯金娜是他最喜爱的网球选手；普京曾经是一个柔道高手，奥运会上他最关心的就是柔道和摔角两项。毫无疑问，自从普京在2000年上任俄罗斯总统以来，沉寂了近10年之久的体育，又重新在俄罗斯活跃了起来，尤其当你选择了柔道和网球为职业时。

　　政府支持和官方资本，又一次出现在了俄罗斯体育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总统基金”里都能流出一部分资金给优秀运动员。2003年，俄罗斯有3000名运动员和教练得到了每月500美元的“总统基金”补助。叶利钦过于偏爱网球，普京则更像是个体育博爱者，而只要普京喜欢的东西，必然是俄罗斯的社会时尚。于是和前苏联时代类似的奥运“举国体制”又一次出现，只是混杂在体育头面人物当中的更多是俄罗斯走向市场经济时代的新贵们：

　　普京的前克格勃同时、俄罗斯安全部首领帕特鲁谢夫，现任俄罗斯排球协会主席；媒体大亨波塔宁同时兼任俄罗斯羽毛球协会主席；冶金业巨富里辛为俄罗斯射击协会买单；从2004奶奶开始，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公司GAZPROM，成为了俄罗斯击剑协会的主人；俄罗斯农业部部长，担任的是俄罗斯柔道协会的主席，这可是总统钦定的人选。从2002年开始俄罗斯柔道队吃的肉，就由莫斯科最好的一家肉联公司提供，每个月能得到600公斤上好的冰冻肉，这可是雅典奥运会上俄罗斯代表团新闻官麦洛娃亲口承认的。

　　受公众欢迎同时又能得到政府支持的奥运项目，是俄罗斯“举国体制”内的热门，例如体操，俄罗斯体操队由三星公司赞助，运动员的面孔出现在横跨俄罗斯大陆的三星广告上。排球队也很有影响力，球员们大多在欧洲各职业联赛打球，帕特鲁谢夫还能给他们提供各种额外的好处。

　　普京效应尚不能渗透到俄罗斯奥运“举国体制”的每个角落，毕竟这是一个问题极多的转型期社会，直接体现的结果便是俄罗斯在雅典奥运会上的失落。其实就整体成绩而言，俄罗斯扔在中国之上，他们的银牌和铜牌分别比中国多出10枚和14枚，只是金牌第二位置旁落。前苏联体制下，俄罗斯共有5000多所体校和训练中心，这本是一笔让俄罗斯重振“举国体制”的巨大财富，可是由于资本匮乏，许多体校都处于停摆状态，即便条件有所好转，恢复速度也相当缓慢。莫斯科的波多斯科奥运训练中心一直被认为是“金牌摇篮”，在2003年年底，政府才给中心配置了新的电视机和冰箱，然而运动员们仍然在抱怨他们每天只能得到28美元的津贴，“至少这里的伙食条件就很一般，”举重名将皮萨雷夫斯基说。他曾经是世界冠军，但在雅典只得到了一枚铜牌。

　　尽管普京在努力推进俄罗斯社会走向高度市场化，可是在奥运这个俄罗斯人向来自豪的民族舞台上，市场化模式根本无法和“举国体制”相比，政府的支持仍将是俄罗斯保持传统体育大国的唯一选择。

　　德国：“铜牌综合症”

　　在悉尼他们滑落到金牌榜第五位，在雅典他们继续下滑，跌到第六位。以前一个东德就能在金牌榜上压倒美国，位列第二，统一了的德国却失去了在奥运竞技场的领先地位，这是一个费解的现象。

　　悉尼奥运会上，德国人自我批评最多的，便是“铜牌综合症”。德国的竞技体育水准并没有出现真正的滑坡，他们的奖牌总数在悉尼和中国持平，但金牌数只有中国的一半，雅典情况更加糟糕。《图片报》在2004年9月提出了“德国人缺少胜利基因”的命题，德国奥委会主席也承认：“德国选手具有强大的夺牌能力，可是总跟金牌差之毫厘。”

　　于是一个对症下药的体育方案已在实施之中，“重在参与”的奥运口号已经被德国奥委会放弃。在2004年秋天出台的这一系列计划当中，根据运动员国际比赛成绩好坏，将和他们得到的津贴和奖金直接挂钩。德国奥委会发言人齐格勒还表示，在2008年奥运会的运动员选拔过程中，即便运动员取得了奥运会参赛资格，如果他们不具备夺牌实力，都未必能入选德国奥运代表队。

　　由于欧盟对各成员国的经济预算有了越来越强的干预能力，因此德国政府每年投资于奥运项目的资金为1.4亿美元的定数。悉尼奥运会后，德国政府就已经在赫德堡大学投资建立了一个体育科学研究中心，专门研究运动心理学，从游泳选手入手，这里的研究成果之一就是“小飞鱼”阿尔姆西克在低迷多年后，重新获得了雅典奥运会参赛资格。

　　可是仍然有许多人认为德国体育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统一之后，整个国家陷入经济结构调整阶段，前东德体育界滥用禁药的行为被一一披露。德国没有统一的体育管理组织，因此奥运“举国体制”在几个体育强国当中是最弱的，基本依赖体育俱乐部等基层组织来保持竞技水平，但德国人仍然在尽量利用国家力量保持竞争力。在雅典奥运会457名德国选手中，三分之一的选手或有军人身份，或在军队俱乐部训练，从军方得到了各种形式的支持，从而可以保证全职训练。德国共有9万多个各种形式的体育俱乐部，在培养高水平业余运动员方面，依旧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体育大国，只是在完全职业化方面，德国的奥运“举国体制”既缺乏政府支持，又得不到社会充足的经济支援，这样才会在出现奥运会上大量收入奖牌、金牌却不多的场面。

　　2004年12月，德国内政部宣布，政府将针对奥运体育推出一个新的大型项目，世界上最大的医药公司拜耳同时也宣布，在该公司预算达20亿欧元的新市场营销计划中，“体育推广”将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德国人不会容忍他们的“铜牌综合症”蔓延下去，政府加资本的“举国体制”呼之欲出。

　　(颜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