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诺基从朝阳门沿二环路向北奔去--那是彭一峰自己住处的方向。司马慧去过，她知道。上次，彭一峰独醉三里屯，是她打车将他送回了家，并且在黎明的时候面对熟睡的彭一峰悄然离去。车里是一片寂静，恰恰这死一般的寂静最终还是让彭一峰蓦然得以清醒。车到东四十条，他没有穿桥下继续向北，而是绕到桥上调了个头。几分钟之后，切诺基便又一次乖乖地停在了司马慧家的楼下。彭一峰下意识地用右手搔了搔头发，他看了一眼身边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司马慧。“你不害怕？！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彭一峰忍不住问道。就像过去电影里张牙舞爪端着枪的鬼子汉奸，面对的却是“视死如归”的革命战士时的那种心理。司马慧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的竟然是一分微笑。“我知道你会把我送回来的。”她一字一句地说。彭一峰“败”了，他“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尴尬。司马慧拉开车门下车了。“慢点开车，别忘了明儿晚上一起吃饭的事儿。”她站在车外，低着头透过敞开的车窗对彭一峰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的！”彭一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并用怪怪的眼光看着司马慧：“回去吧！明儿见！”说完，他一脚油门又把车开走了。路灯下是司马慧独自站立的身影——一如彭一峰在报社停车场第一次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时的情形……

　　彭一峰回到了自己那有些凌乱的家。每个星期天，忙活完当期的足球周刊回家之后，他都有一种近乎相同的感觉：很累，又不想睡；突然闲下来，心里又多少有些发“空”……“洗洗衣服吧！”面对独守的空房，彭一峰大声地对自己说道。他把俩礼拜换下来的脏衣服一股脑儿地扔进了那台全自动洗衣机，打开开关，放满水，“衣服们”便开始了水中的尽情旋转、舞蹈。“如果我把司马慧带回来的话……”靠在沙发上，彭一峰的脑子根本闲不下来。“一峰，别是你也对司马慧有点‘意思’吧？”下午罗亮在电话中的那句话又回响在彭一峰的耳边。“去他的！跟有妇之夫都有过的……我有病吧！”他自言自语，又像是自己开导着“另外一个人”。过了不知多久，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消失了，彭一峰开始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用衣架挂起来。当准备挂起那件黄色的T恤衫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衣服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小团已经被洗衣机搅烂了的碎纸——那是自己写给司马慧的那首情诗！手里攥着那首面目全非的情诗，彭一峰顿时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灵魂已无情地离他而去，飘向那黑洞洞的苍穹，剩下的是可怜的、没了气息的躯壳……犹如经历了一次“死亡”，直到一点儿一点儿缓过神儿来，彭一峰才苦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天意。”

　　此时此刻，回到家洗完澡，换上睡衣的司马慧独自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镜子里是自己那张柔美的脸。宽大的睡衣让司马慧露出雪白颀长的脖子，隐约连带一点挺拔的胸部。她直钩钩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两只手禁不住捂住了徘红一片的脸颊……司马慧不可能不去想彭一峰了。其实，那天在复兴门草坪的夜色下，她向彭一峰哭诉着自己那段失败而无知的感情经历，最后扑倒在他怀里的时候，彭一峰已经在她心底占据了很重很重的位置。只是，她始终觉得彭一峰是一个让人很难琢磨的人，她不知道在他面前，自己应当如何去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他的眼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夜深了。城市里飘散的风中好像有许多人在诉说着什么--都在倾诉，却没有倾听……

　　“你看，你看，我说来早了吧？”第二天傍晚，彭一峰从罗亮的家里把罗亮接上，6点多一点便来到了亮马大厦的那家“萨拉伯尔”餐厅。罗亮中午和司马慧约的时间是6点半，可他硬要彭一峰5点就去接他。“咳！早就早点呗！”坐进事先电话预约好的单间里，罗亮递给彭一峰一支烟：“咱俩可以先聊会儿嘛！”罗亮穿得的确很精神，头发也梳得溜光。和前些日子他接二连三走“背”字的时候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彭一峰把烟点上，看了一眼罗亮，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你想说什么？像您这当领导的，该批评就批评！”罗亮学着赵本山小品里的腔调。“还是得先把球踢好。”彭一峰特正经地说道。“我知道，现在我不还没解禁呢吗！等我……”罗亮的话还没说完，服务小姐便敲门把司马慧引了进来，身后是司马慧大学的好友、特崇拜罗亮的谢玲。罗亮、彭一峰站起身，司马慧也一把把谢玲拽到前面，4个人面对面都在不住点头微笑，却又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傻笑与傻站着”的过程中，倒底还是彭一峰先“明白”了过来：“那什么，咱先都坐下来好不好？”“对对对，别都站着啊！”罗亮随声附和着。谢玲个子比司马慧要高一些。也许因为她剪的是齐耳短发的缘故，看上去似乎要比司马慧显“大”。她的头发有几缕被染成了黄色，那件大概有十几二十来个兜的牛仔短夹克以及那条肥得不能再肥的粗布裤子，透着一股搞音乐的“前卫”劲儿，甚至显着几分“野性”。四人落坐。“司马，你还是先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因为咱们这里面，你的朋友只认识你，而我认识你和罗亮，罗亮认识我和你，你呢，又认识……”彭一峰像绕口令般的开场白把在场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给逗乐了。“好吧，好吧。”司马慧轻轻地而又充满自豪地拍了一下身边谢玲的肩膀：“谢玲，我大学里面最最最好的朋友，现在是‘新人类’音像公司的‘企划’。”接着，她有转向了两为男士。“这位是彭一峰，是我们报社很——”“很一般的记者，真的！”彭一峰抢过司马慧的话头补充道，又惹来一阵笑声。“这位呢，谢玲，还用我介绍吗？”司马慧看了看罗亮，又冲谢玲挤了挤眼睛。“不用啦！我知道他是罗亮，你好，罗亮！”谢玲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向对面的罗亮，倒是罗亮紧张得忙不迭地起身伸手回应，弄得面前桌上的盘子、刀叉一阵乱响。“请问，一共就4位吧？”服务小姐拿着菜单微笑着问道。“对！”彭一峰点头称是。“不对，不对！”罗亮连连摆手：“待会儿还有1位，一共5位！”“还谁呀？”彭一峰不解地问。罗亮神秘地朝彭一峰一笑，又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没谁，你认识。”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小姐，一位姓罗的先生订的单间在哪儿？”那声音是彭一峰再熟悉不过的了--是怡静！彭一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罗亮，笑着咬了咬牙。怡静进来了。她又把那一头长发盘了起来，让本来雪白的脖子显得更颀长；一件无袖的淡藕菏色背心，配着一条同样颜色的直筒裙，宛如出水芙蓉般清雅亮丽。恐怕也是没想到眼前会出现如此庞大的“晚餐阵容”，进来的怡静也有点犯愣。彭一峰迅速地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这一定是罗亮事先安排好的--他会跟怡静说“一块吃个饭、聊聊天”，根本不提什么彭一峰在不在……怡静那么纯，怎么经得起他“骗”啊！不过，彭一峰心里还是有一点意外的惊喜，他突然觉得怡静从来没有像现在看到的那么漂亮。“你是搞艺术的吧？”怡静刚怯生生地坐下来，还未等罗亮、彭一峰做介绍，谢玲便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彭一峰、罗亮几乎异口同声地瞪大眼睛问道。“而且我猜一定是跳舞的，对吗？”谢玲见怡静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因为跳舞的女孩脖子、腰板都挺得特直，而且眼睛也像会说话似的。”“是吗？！我看看你眼睛说什么呢？”彭一峰说着夸张地“扑”到怡静的面前，直钩钩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害得怡静不好意思地使劲低着头：“去，去，”司马慧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端起面前的茶杯……

　　牛舌、牛里脊、牛排骨……一样一样地在烤盘里被服务小姐翻动着，“吱吱”的声音中散发着一股股香气。罗亮特明显地、不断地往司马慧的盘子里夹着烤好的肉；而彭一峰则在谢玲和怡静两人的盘子之间找着平衡。“我看今儿咱们就别聊足球了，一来呢，罗亮最近‘有伤’，也没怎么踢……”吃到“中场休息”，彭一峰开始发言了。“不是有伤，是违反队规被停职反省。”罗亮打断彭一峰的话，纠正道。“咳！遇到像罗亮这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也就只能这样了，”彭一峰在三位姑娘的笑声中继续说道：“二来呢，谢玲、怡静包括司马慧可都是搞艺术的，我看，咱就聊点有关艺术的话题吧。虽然——聊艺术，对只上到初二的罗亮同志来说，多少有点强人所难……”笑声中罗亮扮了个鬼脸：“听你们聊，能长知识就行。”“你平常听音乐吗？”谢玲非常响应彭一峰的号召，单刀直入地与彭一峰“接上火”。“听歌多，听音乐少--我指的是纯粹的音乐，比如贝多芬或者施特劳斯这些大师的作品，主要是听不太懂……”彭一峰实事求是地回答。“那你平常听谁的歌最多？”“零点乐队。”还没等彭一峰回答，怡静和司马慧两人几乎同时将“零点乐队”四个字脱口而出！罗亮、谢玲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说话的两个人，而司马慧、怡静相互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错！扣10分！”彭一峰大声的反驳又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回来：“我听歌有个毛病，就是甭管谁唱的——男的、女的、欧美的、港台的、内地的，你像王菲的《天空》、那英的《不管有多苦》、张学友的《夕阳醉了》以及满文军的《懂你》……只要是感觉好听，我就听！”“我倒和他不一样，”罗亮说话了：“我只爱听郑秀文和齐秦的歌，对，国外的还爱听马克斯的……”“那恩格斯的歌你爱听吗？”彭一峰打着“岔儿”，当即就把罗亮给“奔儿”了回去。罗亮索性小声对被“晾”在一边的司马慧和怡静说道：“他俩聊他们的，咱说咱的。”毕竟是年龄相仿的女孩，加上罗亮在中间，司马慧和怡静不一会就聊得热火朝天了，小姐俩一起交流着对服装服饰等时尚问题的看法。司马慧最后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对怡静说道：“等什么时候你演出，我去给你拍几张照片，你保准儿特上像。”让怡静高兴得不得了。“我觉得推出歌手需要非常高的技巧，”那边的彭一峰像是在给谢玲“讲课”：“可现在各个音像公司推出的新歌手普遍不怎么成功。”“为什么呢？”谢玲从随身背的坤包里拿出一支“圣罗兰”，点上吸了一口问彭一峰。“首先，这歌手有没有实力先不谈，这么说吧，你们选定要推的歌手的时候，一定要充分了解现时社会中，可能掏钱买磁带的那些年轻人的生存状况与心理状态。要分析他们希望看到的歌手是怎样的一种形象，怎样的一种感觉，甚至怎样的一种嗓音。”“你能具体说说吗？”谢玲的眼睛里泛着闪烁的光芒。“具体说，要推一位女歌手，因为推男歌手太难了。现在的年轻人，学习、工作压力都很大，恋爱也非常辛苦，他们希望看到的女歌手一定要‘乖’——太‘酷’不行，太‘自我’不行，太‘嫩’也不好，太有‘文化’也不好，太‘聪明’更不好……嗓音要纯，歌写得不要太‘大’，不要太苦也不要太甜，要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与无助……这样的形象，这样的歌，给听歌人以丰富的感觉——第一，她让自己觉得很安全；第二，她很可能正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去依靠……总而言之，女歌手刚出来不可能有王菲、那英那样的实力，这就一定要在其它方面作足文章。”彭一峰一口气发表完了自己的长篇大论，让谢玲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包括司马慧也在一旁频频点头。“那你能不能举个例子，像谁那样的女歌手更容易推出来？”谢玲有些迫不急待了。彭一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又慢慢地把目光放平。他用手指了指怡静，笑着对谢玲说：“你看怡静怎么样？”“我？我……我可不行！一峰你别开玩笑逗我！”怡静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要是有双翅膀肯定就飞跑了。“谢玲，你看！就刚才怡静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是不是会让人产生一种关爱？啊！罗亮，你觉得呢？”彭一峰冷不丁地问罗亮。“一峰说的没错儿，反正如果歌写得略微好一些，怡静这样的歌手出磁带我肯定要买来听听。”罗亮说。“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呢？”司马慧替谢玲问彭一峰。彭一峰想了想，说：“我随便说啊！比如歌名叫《你让我的泪水默默地流向心底》，别怕歌名长，越长我感觉越容易让人记住；歌词呢，比如，什么‘午夜雨后的街头，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的路口，星星和月亮都像在为我祈求，祈求你不要让我的泪水默默地流……’”彭一峰说完，整个屋子突然变得安静异常，好像每个人都在思考着什么。……一顿饭直吃到快10点了，罗亮买了单；谢玲兴奋地记下彭一峰、怡静的手机号码；司马慧小声提醒谢玲：“你不记个罗亮的电话？”谢玲这才想起朝自己的“偶像”要了电话号码。出餐厅的时候，走在后面的司马慧悄悄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递到罗亮的手上。“这是上次你训练时给你拍的照片。”她小声说。罗亮深情地看了司马慧一眼。“都上车吧！”在大厦前面的停车场，彭一峰招呼着说。“谢玲跟我回我家，我们俩打车就走了，你送罗亮和怡静吧！”司马慧说道。谢玲走到怡静面前，像个“大姐姐”似的拉着怡静的手：“回头我给你打电话！”又冲彭一峰说道：“谢谢啦彭哥，也许我还会请教你的。”几个人相互挥手道别。罗亮、怡静上了彭一峰的车；司马慧和谢玲则拦了一辆的士。“先送我吧，我回队里。”罗亮显然是为了给彭一峰和怡静一个独处的机会。“不不不，”怡静连忙说道：“先送我吧，不然太绕远了”。把怡静送到舞蹈团，彭一峰跟着怡静下了车。在车下，彭一峰轻轻拍了一下怡静的头。“记着，以后不能再把头盘成这样了。回头有事儿打电话！” 怡静点点头，转身离开。“怡静至少回了3次头看你！”彭一峰刚上车，罗亮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告诉他。“亮子，对不住，今儿光顾着和谢玲聊了。”彭一峰“顾左右而言它”。“没事儿！我也算有收获，总算把司马的样子记住了，而且她还给了我上次给我拍的照片。”罗亮把那纸袋在彭一峰的眼前晃了晃。车子向北郊龙生队的驻地驶去，彭一峰顺手拧开音响。音响里飘出的是那盘“杂牌”带子上黑豹的一首《无地自容》。彭一峰、罗亮两个人跟着磁带一同疯狂地唱着：“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知相互琢磨……” “一峰，你觉得我和司马有戏吗？”车到龙生队门前，罗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有！”“真的？！”“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彭一峰看着罗亮，很认真地说道。“其实，怡静对你真的很好。”罗亮欣喜之余没忘了替彭一峰着想。“我知道。”彭一峰笑着点点头。罗亮下车走了。把车开上路，过了半天，彭一峰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家的路该是另一个方向……

　　“司马，我觉得罗亮好像对你有点儿那个意思！”回到司马的家，谢玲脱掉外罩，只穿着胸衣，坐在沙发上对给她从冰箱里拿饮料的司马慧说道。“什么呀！没有的事儿！我一直给你和罗亮创造机会，可你一晚上也没怎么跟人家说话！”司马慧噘着嘴，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那怡静也许真的是一个合适的歌手形象。”谢玲像是没听见司马慧说的话：“明天我跟公司的头儿说一下，哪天找怡静进录音棚试试看。”

　　入夜，已经熟睡的司马慧感觉身边有人不住地摇晃着自己，是谢玲。“你怎么还不睡？”司马慧翻了个身，眼睛都不睁开，嘟嘟囔囊地问道。然而，谢玲随后的一句问话，让司马慧瞬间就完全地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