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彭一峰的直觉没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果真是司马慧。

　　“你怎么来了？坐吧。”彭一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

　　司马慧用手理了理尚有些潮湿的头发，顺从地坐了下来。

　　“下了班儿……”话刚说出一半，司马慧的嗓子就有点发哑了，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

　　彭一峰这才注意到与以往不同的是，司马慧穿了一件很紧身的背心，勾勒出那很是挺拔的胸部--这是彭一峰以前没怎么感觉到的。

　　“下了班儿回家睡了一会儿。”司马慧接着说道：“醒了之后，洗了澡才觉得有点饿了，又不想自己做饭，来这吃点儿点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司马慧边问边把目光投向了彭一峰手里还握着的那页“纸”。

　　彭一峰若无其事地把那页“情诗”叠好塞进口袋。“你忘了，这可是我以前常来的‘点儿’，”说着，他抬手将吧台里的小玉叫了过来，冲司马慧介绍道：“这位是这儿的老板娘--小玉……”

　　“见过的。”小玉冲司马慧友好地笑了笑，又马上转头虎着脸对彭一峰说：“知道你是当记者的，词儿多，什么‘老板娘’啊？老板都不知道是谁呢？”

　　“我呀！这还用问吗？”彭一峰一脸坏笑，顺手拍了拍小玉那光光的手臂：“噢，别忘了正事儿——这位小姐要吃点儿点心，你看着给上点儿吧。”

　　彭一峰对小玉的亲昵举动，没有逃过司马慧的眼睛，那令她的心头一沉。不过，她还是抬头还给小玉一个微笑：“谢谢啊，小玉。”

　　司马慧抬头和小玉说话的时候，彭一峰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面庞--那是一张多么青春而怡人的脸啊！然而，紧接着彭一峰的脑海里便浮现出昨晚在草坪上，司马慧在自己怀里哭诉那可怕往事的一幕……

　　彭一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却感觉那原本充满麦香的奶茶，已失去了往日的滋味。

　　彭一峰没再说话，司马慧也同样默不作声，只是用刀叉切着小玉为她端上来的两块蛋糕，一块一块放进嘴里。她切蛋糕时的动作很轻，刀叉与盘子之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响动。

　　安静的茶坊里，换了碟的音响，飘放出来的是那英的歌声--那首如泣如诉又不失坚定的《不管有多苦》，让司马慧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显然，她被那首歌的旋律与意境所吸引着。

　　彭一峰突然感觉自己如此地沉默无言，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反常”。于是，他伸手把司马慧面前的茶杯又向她推近了一些：“喝点茶吧。”

　　“谢谢。”司马慧用双手接住茶杯，抬眼看了看彭一峰，但又迅速地将视线躲开了。

　　“这地儿挺不错的吧？”彭一峰说完这句话才感觉自己实在是有些没话找话。

　　“嗯。”司马慧边喝茶边应了一声。

　　然后就又是沉默--很尴尬的沉默……

　　“我怎么啦？！我又哪儿做错啦？！”突然之间，几米开外的一张桌子旁的一个小伙子，扯着嗓门冲坐在他对面一块儿来的女孩嚷道。

　　“你横什么呀？你说你怎么啦？你那些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女孩也不甘示弱，瞪圆的眼睛搅乱了她那原本还算漂亮的脸蛋，安静的茶坊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弄得有点像自由市场了。

　　那女孩不等男孩还口，火火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店外；小伙子往桌上拍了张“老人头”，跟抓贼似地追了出去，害得小玉一个劲地在后面喊：“找您钱！”

　　“知道吗？！”彭一峰又点上一支烟，似笑非笑地冲司马慧说，“这就是恋爱。”

　　“不！这只是恋爱的一种……”

　　“对对对！还有一种比这还邪乎的--不是吵架，而是打架。”

　　彭一峰的玩笑，让司马慧露出了笑容。两人间的气氛也因此轻松了许多。

　　“司马，下礼拜联赛就又开始了。龙生队第1场是主场……噢，就是说是在北京踢，到时候你可就要第1次‘上前线’了。怎么样，没问题吧？”彭一峰说话的口气，一如李副总编跟他说话时一样。

　　“那就得看我的心情怎么样了。”司马慧学着彭一峰的腔调幽幽地说道。

　　一轮明月高高地嵌在天边的夜幕之上，一缕缕清风吹拂着街头每一个人的面庞。

　　从茶坊出来，彭一峰开车把司马慧送到了她家的楼下。

　　“路太近了，”彭一峰双手拍了一下方向盘，“就不收你车费了。”

　　司马慧坐在副座上，就像是没听见彭一峰说什么一样，只是直愣愣地望着窗外，这反倒让彭一峰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沉默良久，司马慧终于开口了。

　　“一峰！”

　　“嗯？”

　　“是不是人一步走错了，就很难再挽回了呢？”

　　彭一峰当然知道司马慧指的是什么。

　　“司马，你才22岁……对了，到了吗？”

　　司马慧点了点头。

　　“就是嘛，一来你还年轻，你活到我这岁数还得五六年呢。二来嘛，如果一个人把所有的错误都犯了，那剩下的可不就都是正确啦？你看我……”

　　彭一峰还想“长篇大论”下去，但司马慧一边摇头，一边打断了他的话。

　　“一峰，你真的太能说了……我走了，你开车当心。”说完，司马慧便转身去开车门。

　　彭一峰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突然伸出右手，想拉住司马慧的胳膊，但，他的手最终却停在了半空。

　　背对着彭一峰的司马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迟疑了几秒钟，直到听见彭一峰小声说出“慢点啊！”3个字，才开门下了车。

　　司马慧轻轻地关上车门，在车外冲彭一峰挥了挥手，便转身而去。彭一峰从后视镜里看着夜风将司马慧的长发和长裙吹动，路灯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司马慧时，也是在后视镜里看了她很久，但他总觉得后视镜里的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彭一峰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挂上档，狠命地踩了一脚油门，切诺基“轰”地一声有些摇晃地飞驰而去……

　　超级联赛休战的日子里，这座城市里人们的生活中，总好像是缺了点什么；而随着下半赛季重新开战日期的临近，足球又成了人群中一个热门话题。

　　在周一出版的足球周刊上，彭一峰用了很重的笔墨，详细介绍了龙生队罗杰斯、雷特尼两名阿根廷外援前锋的实力和技术特点。

　　那是出报前一天晚上，彭一峰与张铎通了半个多小时电话的成果。聊兴甚浓的张铎，在电话的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这俩老外要是能够发挥出他们在阿根廷联赛中的水平，我们的积分很快就能追上大连、上海、山东的第一集团……”

　　不过，张铎紧接着的话却有点“掉链子”，他反复嘱咐彭一峰：“这你可先别写在报纸上！”

　　彭一峰当然按“行规”没有把张铎的原话写出来。但他还是在文章中演绎了张铎的观点：“……龙生队应当有一种力争上游的决心。上半赛季最后阶段的5连平，一方面暴露出全队攻击力薄弱的痼疾，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队伍在防守方面也变得趋于稳固。只要两名新外援在锋线上能够破门得分，龙生队绝不会在强手面前没有取胜的机会……虽然龙生队与前几名的球队有5-7分的差距，但迎头赶上、争夺三甲的目标，也并非遥不可及。”

　　“龙生队应当有一种力争上游的决心。上半赛季最后阶段的5连平一方面……”周一上午在全队例会上，张铎手里拿着当天出版的《都市报》足球周刊，大声给队员们念着彭一峰写的那段文字。张铎的声音抑扬顿挫，犹如朗诵散文一般。

　　等念完报纸，张铎摘下老花镜，用眼睛扫视了会议室里的每一名队员。

　　“怎么样？你们觉得人家记者写得是不是那回事儿？啊？看看谁说说……”张铎又一次环视了一通会议室。

　　“张指，我说说。”成健举手示意。毕竟是一队之长，这个时候是必须带头儿的：“我觉得我们队现在最需要的是4个字：自信、团结。不要因为我们的积分只处于中游，就放弃了向上进取的信心。再有就是，外援来了，他们和我们便是一个战壕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必须团结起来。比赛很艰苦，对手一个也不算弱，没有团结拼博的精神，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不战先败。”

　　张铎忍不住频频点头。通过翻译知道了成健发言内容的罗杰斯、雷特尼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队长竖起了大姆指。

　　“赵军，你说说。”张铎点名让自己很是器重的赵军发言。角落里的罗亮撇了撇嘴，把头歪向了窗外。

　　“我觉得成健说得非常对。”赵军先支持着队长的想法：“毕竟今年的超级联赛才刚刚走到一半，后面的比赛打好了，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张铎又点了点头：“说得好！84年我带青年队打青年联赛，上半段倒数第3，最后怎么样，拿了亚军！”

　　罗杰斯、雷特尼两人开始交头接耳，叽叽噜噜地说着什么。张铎微笑着对两位洋将说道：“你们两位‘国际主义战士’也表表态吧。”

　　张铎的话让会议室里一阵笑声。

　　“进球！”罗杰斯用生硬的汉语大声说道，边说还边挥了挥拳头。

　　“小雷呢？”张铎对雷特尼中国式的称呼又把队员们给逗乐了。

　　然而，最终让会议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的还是雷特尼的回答——他用相当标准、甚至略带着京腔的中文说道：“牛X！”

　　周3下午，《都市报》体育部也召开了每周的例会。照例是杨主任先总结了过去7天的工作。他面带微笑地问彭一峰：“小彭，这周日超级联赛就要重新开始了吧？咱们的足球周刊现在势头不错，得争取能再上一个新台阶。你看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彭一峰对杨主任所说的“咱们的足球周刊”这几个字，怎么听怎么有点别扭，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又不失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什么问题，我们组的几个人一定会加把劲儿的。对了，主任，我现在还有个建议……”

　　“你说。”杨主任不由得上身向前倾了倾。

　　“我想在比赛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体育版上，再多做一些龙生队赛前备战的报道，为比赛做些铺垫。”

　　“好啊！”杨主任欣然接受了，“还可以把龙生队可能排出的主力阵容分析一下，多配点队员的照片。”

　　自打上次因不让彭一峰抢发龙生队要引进外援的消息“吃了苍蝇”之后，杨主任对彭一峰的态度，仿佛有了180度的大转变。

　　“老杨这么对咱们，我都有点儿不适应了。”开完会后，彭一峰小声对身边的李子、阿刚、小周说道：“既然他同意周六多做些赛前的报道，咱们还真得做些准备”。

　　彭一峰抓起桌上的报社分机电话，打到了文化部的办公室，他要找司马慧。

　　“司马，忙什么呢？”彭一峰用轻松的口吻问道：“怎么两天没露面？”

　　“没忙什么。”司马慧说：“怎么着，您有何吩附？”

　　“是这样，明儿下午如果你那边没事儿，我想请你帮我们去拍一下龙生队的分队训练比赛。”

　　“好吧，我到时候……”

　　“不过，明儿我去不了了，市体育记协有个会我必须参加。我们部的小周跟你一块儿去。你稍等一下……”彭一峰说着把电话交给了小周。

　　“彭哥，您还和司马说话吗？”和司马慧商量完明天一起去采访的事情以后，小周举着电话问彭一峰。

　　“说。”彭一峰从小周手里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继尔听见的便是听筒里“嘟嘟……”的响声。彭一峰举着电话，愣了半天才放下。

　　晚上，彭一峰给罗亮打手机的时候，罗亮正在宿舍里和马东辉玩着“敲三家”。

　　“一峰啊，”罗亮一边用手里的“大猫”，盖上马东辉出的“小猫”，一边对着夹在脖子上的手机说道：“你可以呀！今儿上午我们开会，老张拿着你们报纸给我们一通念你写的文章。”

　　“是吗？那都是瞎写的。”彭一峰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怎么着，一峰，你有事儿吗？”

　　“没什么，明儿我们想去队里采访一下你们的分组比赛。我去不了，让我们那的小周带那天摄影的女孩去……”

　　“是上次你带来的那个叫司……司什么的女孩儿吗？”

　　“对，司马慧。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事儿，你帮着给照应一下行吗？”

　　“好的，好的。对了，这礼拜老张管得挺严，晚上不怎么让出去了，等礼拜天打完比赛咱再聚吧。”

　　“你就踏踏实实在队里好好练吧，有事儿打电话。”彭一峰说完便挂上手机。

　　“是那照像的女孩儿吗，明儿来呀？”刚被罗亮“切”了一把“5”“0”的马东辉，边洗牌边神秘兮兮地问罗亮。

　　“你小子怎么那么‘色’啊？”罗亮用力推了一把马东辉猫着的头。

　　“亮哥，你是不是没怎么注意啊？那女孩儿长得真不错，不信明儿她来了你仔细看看。”马东辉一脸真诚地说道。

　　第二天下午3点，龙生队训练场。

　　各路记者又纷至沓来。因为都摸清了龙生队赛前几天的安排，今儿要打分队比赛，记者们都想从这并不寻常的内部比赛中，看出些究竟--至少，可以洞察出周日的比赛中，张铎的战术与阵容的雏形。

　　小周和司马慧提前20分钟就到了。两个人正聊着天的时候，张铎的身影，又第一个出现在训练场上。几分钟之，队员们三三两两地从远处走来。司马慧马上支起相机拍照，迅速进入了工作角色。

　　罗亮和马东辉走在最后边，午后的阳光让罗亮紧皱起眉头，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哎，亮哥！你看，她来了！”马东辉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罗亮的腰。

　　“谁呀？谁来啦？”罗亮环视四周，看见了不远处司马慧正对着自己的那黑洞洞的相机镜头。

　　此时司马慧相机的镜头里是罗亮脸部的一个大特写。她突然发现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上次，也是第1次来这儿采访的时候，彭一峰带她去了他的宿舍，晚上3个人还一块吃过饭，他叫“罗亮”。

　　罗亮看看司马慧青色的长裙和黑色的长发，尽管她的脸几乎都“藏”在相机机身的后面，但罗亮还是联想出她大致的模样。于是，他冲着司马慧的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并且挥了挥右手。

　　“啪！啪！”司马慧按下了快门。也许是为了感谢被拍摄者那少有的配合，司马慧将相机从面前移开之后，冲罗亮回了一个很友善的微笑。

　　张铎带领全体队员在场地中做准备活动的时候，罗亮又一个人围着另一块场地跑着。俱乐部给他的“停训一个月”的处罚，还有两周才到期，罗亮已经习惯了“远离人群”的生活。

　　15分钟的准备活动做完之后，张铎把队员召集在一起。11名主力穿上了黄背心，罗杰斯、雷特尼也在其中。“传球要块，多打转移；前卫给两名外援要多创造些空切的机会。”张铎对走向场地中间站位的队员叮嘱着。

　　比赛刚开始不到3分钟，主力这组赵军中场一记巧妙的直塞球，雷特尼快速插上，一记小角度射门，球应声入网。雷特尼张开双臂，做着老鹰滑翔的动作，庆祝着自己的进球。司马慧“啪啪啪”地接连按动着快门。

　　10多分钟后，主力在一次角球配合中，助攻上前的成健，抢第一点向后一蹭，罗杰斯包抄到位，门前6米处垫射得手，令主力一方以2：0领先。

　　张铎在场边用力地点了点头，直到他注意到司马慧的相机镜头正对着自己，才迅速收起了笑容。

　　60分钟的分队比赛结束了。主力凭借赵军、雷特尼的另外两个进球，以4：0狂胜替补。

　　不被人注意的罗亮，虽然一刻也没有停止跑圈，但也一刻没有停止对另一块场地上的比赛进行观察。当雷特尼一脚凌空抽射攻入他的第2粒进球的时候，罗亮情不自禁地高喊了一声：“好球！”

　　1个半小时的训练结束了，小周和一大帮文字记者迅速地把张铎包围起来。“到我屋里说，怎么样？”张铎破天荒地向记者们发出了邀请。

　　空旷的球场上，司马慧独自在一边收拾着自己的照相器材。罗亮一脸汗水地走来：“嗨！司马！”他主动和司马慧打着招呼。

　　“你好！”司马慧笑了笑，“你怎么老是一个人训练呢？”

　　“我犯错误了，被停了。”罗亮脸上的轻松表情，反倒像是他“挨了表扬似的。”

　　“噢……是吗？”司马慧轻轻地说道。

　　“我一个队友说你长得挺漂亮的。”罗亮一屁股坐在司马慧身旁的草坪上，左右摇摆着身体，做着压韧带的放松，头也不抬地说着。

　　“是吗？”司马慧甜甜地笑了，脸上浮起了红晕。

　　“啊！真的，我今儿认真一琢磨，看来他说的没错儿。”罗亮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落日的余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满了大地，青绿的草皮被染上了一层金红色。诺大的训练场里，只留下罗亮和司马慧一坐一站的身影。

　　罗亮没有说话，司马慧同样也没有说话。罗亮将自己的外套叠了两叠，平放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又冲司马慧拍了拍，示意她坐在自己的外套上。

　　司马慧笑着摇了摇头。

　　一片寂静之中，司马慧像是被电打了一下一样，突然开口说道：“你就坐在这儿，别动啊！一定别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