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过了许久，彭一峰才用低沉缓慢的声音，打破了黑暗中的沉寂。

　　“什么？”司马慧轻声回应着。

　　“一个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青春的经验……”

　　“知道。席慕容的话。”

　　“回答正确！加10分！”

　　司马慧没吭声，她知道彭一峰下面还有的说。

　　“许多事儿我们做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彭一峰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我总爱问人家、问自己‘为什么’，后来，我发现，有些事儿……有些事儿根本就没有‘为什么’……”

　　一股强大的睡意势不可挡地向彭一峰袭来，他翻了个身：“我困了，你要想睡就去房里床上睡；你要想走，别忘了带好门……”话还没说完，彭一峰已经睡过去了。

　　司马慧呆呆地坐了一会，轻轻地起身，从茶几上摸到彭一峰的打火机，打着后走进里屋。她从床上拿起一条毛巾被，放轻脚步挪到彭一峰的身前，轻轻地给他盖好……

　　正午火热的阳光透过没拉上窗帘的窗口，慷慨地洒满了彭一峰的全身；而喉咙间火辣辣的干渴感觉最终让他从睡梦中醒来。

　　彭一峰坐起身，用两只手拼命地从左右两边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又像“拨楞鼓”似地晃了晃沉得像灌了铅的脑袋。他光着脚走进洗手间，拧开自来水的龙头，把嘴凑上去喝了足有1分钟。

　　直到这时，彭一峰才记起昨天夜里的事情。他的直觉告诉他，司马慧肯定已经走了。

　　但是彭一峰还是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然而，他的直觉是对的--彭一峰看到的是一张空空的床铺。

　　“哈！哈！哈！”彭一峰歇斯底里地狂笑了一通，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

　　当彭一峰坐回到沙发上，想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烟抽的时候，他看到了烟盒底下压着的一张纸，纸上是司马慧的一段留言--

　　一峰：天已经亮了，我自己可以回去了。你的手机我帮你充上电了。谢谢你给我讲了你写的小说。说真的，那是我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故事……不知道这星期还用不用去龙生队采访拍片，如果需要，通知我就是了。以后别喝酒了；喝了酒就别开车了--也许我管得太多了吧？

　　司马

　　当看到最后落款上的“司马”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头一阵刺痛。从昨天傍晚在复兴门草坪上开始，到现在不过10几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彭一峰却感觉像1年一样漫长，又犹如做了一场断断续续的恶梦。

　　彭一峰点燃一根烟。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之下，吐出的烟翻滚着四散升腾而去……

　　从上午开始，龙生俱乐部总经理王建章的办公室便门庭若市地热闹起来。京城大大小小媒体的各路记者纷纷赶来，采访有关两名新外援加盟龙生队的事。显然，今天一早上市的《都市报》彭一峰的那篇独家报道引起了新闻圈的连锁反应。

　　“王总，您也太不够意思了！”在挤作一团的记者中间，《青年报》的季阳扯着嗓子抱怨着：“像外援来了这么大的事儿，昨儿干嘛不通知我们一声呀？！”

　　“就是！”有人帮着腔儿：“而且您还只告诉了彭一峰！早上我们领导一看见《都市报》都急了！您这不是非让上面扣我奖金吗？！”

　　……

　　王建章当然没有想到，一篇报道早一天、晚一天竟会在记者中间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一脸诚恳地不住地向面前那些“无冕之王”们解释着：“我们决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我们昨天带外援来的时候，正好被彭一峰遇上了。俱乐部一向非常注重和所有关心龙生队的媒体、记者们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王建章的话让记者们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大家随后将其按在座位上，像“审犯人”一样，亡羊补牢地“逼”着王建章将有关引进外援的台前幕后的新闻一一道出。

　　在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将王建章“搞掂”之后，记者们又蜂拥着来到训练场，等待龙生队训练的开始；而不少早晨看了《都市报》的龙生铁杆球迷早已围在训练场边，相互谈论外援到来的新闻、猜测着新来的外援究竟会是什么的水平。

　　“龙生这么干就对了！‘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不找外援，再打几轮就该保级了！”

　　“没错儿！就靠罗亮这样儿的，龙生还想进前3？！前30还差不多！”一个光着膀子的老爷们儿的调侃让球迷中发出一阵的哄笑。

　　“现在就是不知道来的这俩老外水平到底灵不灵，别也是假冒伪劣的‘二把刀’！”有人担心道。

　　“彭一峰报上不是写了嘛！”一个带眼镜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当天的《都市报》，指着头版头条的文章说：“这哥俩儿在阿根廷挺牛的。”

　　“唉！再牛有马拉多纳、巴蒂斯图塔牛吗？！”还是光着膀子那爷们儿：“再者说了，这年头儿你还信记者写的啊？”

　　带眼镜的小伙也不含糊：“您不信彭一峰他们记者写的，您怎么知道今儿来这儿看外援啊？”

　　又是一阵哄笑！“光膀子”的那位脸红得像一种动物身体后面的某个部位。

　　差不多10点钟，张铎一身精悍的运动服第一个信步走进训练场，记者们好像看见了“打对折的名牌商品”，几秒钟之内就把张铎紧紧包围其中。

　　“张指，您对两名新外援的印象如何？”

　　“张指，外援到来之后，您会不会改变阵型？”

　　“张指，您怎样处理外援和内援的关系？”

　　……

　　一阵连珠炮式的提问，一时让张铎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微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各位记者先生，我和大家一样，也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他们踢球。等一会儿训练结束之后，我再发表我的看法好不好？”

　　正说着，龙生队队员陆陆续续走进训练场。罗杰斯和雷特尼穿着刚领到的龙生队蓝白相间的队服，也在其中。记者们撇下张铎，转头向两名外援靠拢；摄像和摄影的老记更是冲在前面，抢占着最有利的位置和角度……

　　“嘟--”张铎一声响亮的哨声响起，队员们小跑着在场地中间的张铎面前迅速列成两排，只有罗亮一个人在场边独自压着腿--停训期间，他只能自己练自己的。

　　由于两名外援前一天刚到，因此，张铎通过俱乐部刚刚临时找来的一名尚在外语学院读书的小翻译，告诉罗杰斯和雷特尼先做慢跑和恢复性训练。随后，他便带领着大部队在场地中做起了准备活动。

　　罗杰斯、雷特尼在场边原地活动时，罗亮就在他们旁边。活跃的雷特尼主动朝罗亮笑了笑，连说带比划地问罗亮“是不是有伤”？罗亮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情况讲清楚，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Yes”！

　　“Go！”雷特尼向罗亮一摇脑袋，示意他跟着他们一块跑。盛情之下，罗亮也不好推辞，只好和两名外援并排围着跑道跑了起来。

　　“罗杰斯！”“雷特尼！”场边围着的球迷中间有人兴奋地朝这边叫着--让球迷迅速记住自己关心的球员名字，根本就不是件难事。

　　两个老外也听见了喊自己名字的声音，边跑边微笑着挥手，向场边的人群致意。这给了他们身旁的罗亮不大不小的刺激，他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跑着……

　　“罗亮！还不快点儿！”几圈过后，场边围观的球迷中，有人像吆喝“牲口”一样突然喊了一嗓子，人群中的笑声也随之响起。

　　罗亮的心头涌起一股怒火，他边跑边冷冷地朝发出喊声的人群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刚才吆喝的那个30多岁一脸胡子拉茬的爷们儿一下子来了“精神”：“看什么呀？！球踢得那么臭，都快‘下岗’了吧！”

　　“哈！哈！哈！……”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也惹得远处的张铎和队员们禁不住朝这边张望，他们不知道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

　　已经跑出有20多米的罗亮终于在刺耳的嘲笑声中忍无可忍了。一段时间以来，他内心的压抑一下子迸发出来了！

　　罗亮停下脚步，转身朝这边的人群走来：“谁说的？！你丫给我站出来！”他近乎咆哮着。

　　那一堆球迷中谁也没有想到罗亮竟怒目圆睁、双拳紧握地走过来了！一时间，个个面面相觑。

　　“我！我说的怎么着呀？”那“胡子”显然也不甘在这么多人面前认“熊”，双手交叉胸前，做着防备状，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再说一遍！”罗亮大喊：“你敢再说一遍，我打你丫的！”说着，罗亮就要抬手。

　　“罗亮！不许乱来。”远处的队长成健高喊着，以百米的速度跑过来，一把从后面抱住他。

　　罗亮眼圈里滚动着委屈的泪珠，不停地挣扎着，还想上前。

　　“成哥，我实在忍不住了，成哥！”罗亮近乎呜咽地对成健小声说道：“大不了我不踢了，行不行？！”

　　“亮子，我知道，你忍一忍，啊！”成健在罗亮的耳边同样小声地安慰着。

　　就在这当口，记者们还有队员也围拢过来，罗杰斯、雷特尼也一脸狐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着？还想打人啊！”那“胡子”一见记者也来了，更是有恃无恐地叫嚷着。

　　成健松开罗亮，微笑着走过去，搂着“胡子”的肩膀，俯在他耳边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就看“胡子”猛一抬头，半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仍然朝他微笑着的成健，半天呆呆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一切恢复了正常。张铎走到罗亮身边说了句“晚上找我一下”，便接着带队员训练去了……

　　“成哥，您到底跟那傻爷儿们说什么来着啊？”训练完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马东辉大声地问着成健。

　　“真的成哥，说什么来着啊？” 、“告诉我们吧，别让我们胡猜了！”赵军、陈欣几个人也随声附和着。

　　“你们真想知道啊？”成健一边往头上打着洗发液，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啦！”马东辉那样子像是都快要“急死了”。

　　“我说--”成健走到龙头下面，开始冲着粘满泡沫的头发：“我说你要再不住口，我真打你丫的！”

　　成健说完，浴室里先是一片沉默，只听见水的“哗哗”声；紧接着，队员们便狂笑着大喊大叫起来：

　　“牛×！”“爽！”“成哥！有你的！”……本来还在一旁独自“运气”的罗亮也破“气”为笑，不由得用感激和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队长。

　　洗完澡，换了衣服，罗亮没忘了刚才张铎在训练场上向他发出的指令。他梳了梳还挂着些水珠的头发，下楼来到张铎办公室的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张铎在屋里说道。

　　“张指。”进了屋的罗亮，像个进了局子的“犯罪嫌疑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你坐。”张铎示意罗亮坐下。“怎么那么大脾气啊？”

　　罗亮根本不想再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等着更为严厉的呵斥。

　　不曾想，张铎并没有就此话题展开，而是说起了别的，这令罗亮的心里有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

　　“我跟你说，小子。”张铎掏出烟点上：“处罚归处罚，练你还得好好练，听着没有？！”

　　“嗯！”罗亮机械地点了点头。

　　“老外前锋来了，好不好使还很难讲。前两场你打不了，往后你还得做好准备，艰苦的比赛还在后面呢！知道吗？”张锋盯着罗亮说道。

　　罗亮冰冷多日的身心突然被张指的一席话激热：“放心吧，张指，我不会放松的。”

　　彭一峰中午下楼，在楼下的小饭馆里随便点了两个菜，又吃了三两饺子，然后就去了街口的报摊，他想买一份《都市报》看看自己的“大作”。

　　“对不起，您来晚喽！”卖报的深表遗憾又有些自鸣得意地说：“今儿的‘都市’卖得特快！”

　　彭一峰笑着打了个清脆的指响，他知道，自己独家的头条肯定起到了作用。

　　转悠一圈，回到家中的彭一峰接连给几个外地的同行哥们儿一一打电话，约他们分别写一篇有关当地超级队备战下周开始的下半赛季联赛的稿子。

　　忙活了一阵，彭一峰无意间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发现自己已经有好多天没顾上撕日历了。他开始一页一页地撕着……

　　当彭一峰撕下“昨天”而露出“今天”时，日历上空白处一行钢笔字不禁让他心头一震：《影的祭日》。那是彭一峰年初把日历挂在墙上之前，自己特意提前写下的。

　　两年了。两年前的今天，彭一峰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钟爱的女人——影离开了人世。

　　彭一峰呆呆地望着那一页日历。他感觉有一点内疚——竟然差点忘掉了这个纪念日。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之后，彭一峰便冲出家门。他要到北郊墓场去看影——去年的今天，他就去过那。

　　正午的街头，车并不是很多。彭一峰把车开得飞快。他没有像平常一样——上了车就想听音响里的磁带，而是静静地听着车窗外的风声，“呼呼”地掠过自己的耳畔。

　　40分钟之后，彭一峰的车驶进北郊墓场。在门口的花店里，他买了一大把玫瑰、百合……，又在食品店里买了两大袋话梅——那是影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的。

　　墓场里静静的，偶尔擦肩而过的人们的脸上，也都写满着伤感与无奈；夏日的微风，不时会吹来远处墓地里传出的轻声抽泣……

　　彭一峰手捧着鲜花和话梅，在5墓区第3排左起第2块墓碑前停下脚步——那是影的墓碑。两年前，当他和影的家人一起第1次来墓地的时候，彭一峰就非常清晰地牢记了墓碑的位置--他用“5-3-2”这个足球场上的一个阵型取代了“5墓区第3排左起第2块墓碑”。

　　影的墓碑相比于周围的几块显得异常的干净，而碑下平放的一束鲜花告诉彭一峰，已经有人来过了。

　　彭一峰知道，那一定是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去年的这天，当彭一峰从城里赶来的时候，影的一家人看完了影正要离开。见到了彭一峰，影的妈妈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起来，呜咽地对彭一峰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还记着我的女儿……”

　　彭一峰在影的墓碑前静静地肃立了许久。然后，他俯下身，把一捧鲜花轻轻地放在碑前；又把那两袋话梅分别撕开了小口，放下。

　　“吃吧，影……”彭一峰小声说道。而就这么简简单单的3个字说出之后，彭一峰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和影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又开始在彭一峰的脑海中浮现——

　　“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哭吗？”彭一峰记得一天夜里，自己曾经认真地问躺在身旁的影。

　　“不会！”影很干脆地回答道。

　　“真够心狠的！怪不得古人云：最毒莫过妇人心！”彭一峰嘟囔道。

　　“不是的！”影“腾”地坐起身：“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我死了，还怎么哭你啊？”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影瞪着明亮的眼睛。被影的话深深地打动的彭一峰一把把影紧紧地搂在怀里……

　　彭一峰回忆到这的时候，心痛得像被针扎着一样。他缓缓地在影的墓碑旁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掏出烟，却忽然想到墓地里是不可以抽烟的。

　　彭一峰把手机的电源关掉。他觉得自己每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和影在一起，他不愿意再被别的什么所打扰。

　　整日在喧嚣的都市里奔忙，彭一峰置身墓地之中，有了一种超脱的感觉；蓝蓝的天，绿绿的草，山脚下那一簇簇无言静止的石碑……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凝固，人的思想可以随风飘浮。

　　彭一峰的肩膀靠在影的墓碑上，他感觉到一份依靠与踏实。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像当初影那柔嫩的手指在绵绵地摸索……

　　不知不觉，彭一峰竟进入了梦乡……

　　夕阳从遥远的天边飘散下来，一阵透着凉气的山风吹来，彭一峰醒了。

　　彭一峰慢慢地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儿。放眼望去，偌大的墓地里已看不到什么人影。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靠在影的墓碑上的肩头有些痛。

　　彭一峰用一只手揉着肩膀，另一手撑地站了起来。他突然发现仅仅过了一个下午，自己给影带来的那束原本水灵灵的鲜花已经有些蔫了，这不禁让他又涌起一份伤感。

　　彭一峰又一次俯下身，将影墓碑上的一些浮土用手轻轻抹去。然后，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彭一峰驾车驶离了墓场。他点上一支烟，拼命地吸了几大口，可脑子里却是空空的。他想起来，该把手机打开了。

　　在打开手机电源的一刹那，彭一峰忽然有一种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

　　“铃-----”手机刚打开没几分钟，便猛然地响了起来。

　　彭一峰没有马上接听手机，而是在车里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声：“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