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王军霞是在将近深秋的时候。离开闹哄哄的街道，来到人民大学校园，立刻能感受到那象牙塔里特有的静谧。

　　那天正逢王军霞上午没课，我们按约好的时间来到人大研究生2号楼。各式各样破旧的自行车把宿舍楼周围塞得满满 的，大概是快到上课时间了，戴着厚厚眼镜的学生们抱着那永远看不完的书低着头在楼门口进进出出。我们拦住一名女同学， 向她打听王军霞的宿舍怎么走，原想这样的名人肯定尽人皆知，可她却扶了扶眼镜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无奈我们接连又问 了好几位同学，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我们一下心里犯疑：这么大的一栋楼里竟然没有一人知道里面住着个世界冠 军?

　　可是，想一想，大学校园的确再也不是田径场了……

　　跑道上的梦想

　　国庆节过后，王军霞抱起厚厚的书本走进了人民大学法学院99级新生的课堂。因为是特招生，她没有和同班同学一 起住在六个人的集体宿舍中，而是独自住进了研究生公寓。

　　记得今年四月，王军霞与丈夫战宇双双从美国归来。当时在电视上，她一改往日运动员的装束，身穿淡蓝色西服套装 ，一头长发披在肩后，端坐在摄像机前与主持人侃侃而谈，那眉宇间流露出的温婉怎么也难让人把她与那个曾经在田径场上晒 得黝黑的“假小子”联系在一起。当时，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发出了同样的惊叹：王军霞变了!

　　而这回，王军霞又变了。一进门，见到身材稍显瘦弱的王军霞，我不由得先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番：牛仔裤、T恤衫 、素面朝天、不加装饰，还真像个学生。再看屋内，只有床、桌子、书架这些一个普通大学生所必备的家具，可能惟一算得上 昂贵的就是那台笔记本电脑了。我们在王军霞那张床对面的空床板上坐下来。王军霞面对记者没有丝毫拘束，想到哪儿说到哪 儿。显然，她非常喜欢自己的学生生活。一谈起现在的学习，她总有讲不完的话。说到兴头上，她兴冲冲地从书桌上拿出课程 表让我们过目，上面按课时写着高等数学、英语、宪法学、法律理论、军事理论、哲学……我们看着看着，她又抱出来一大堆 课本，就像展示宝贝似的一本本摆在我们眼前。我们一时有些应接不暇，而她却在原地做了个“勇敢前进”状，大模大样地说 道：“我要做中国第一个真正懂得法律的体育人!”说完，“噗嗤”一声，自己先笑了。见她如此活灵活现的样子简直就像个 孩子，我们忍不住笑起来，问她是不是以前也这样，她摆了摆手说这全是受同学影响。可我们在心里却猜到，她这样快乐的真 正原因也许是她圆了自己的一个梦……

　　那是在1994年，马家军正处在崩溃的边缘，日积月累的矛盾在这时全面暴发，马俊仁无心执教，即将离队治病， 而姑娘们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开始反思自己这漫长、艰苦而又受尽压抑的训练生活。她们极想摆脱眼前的生活，可离 开训练基地，她们又将何去何从呢?马俊仁已经很少来基地，对自身尊严的思考第一次让姑娘们激动不已。王军霞此时的心情 已茫然到极点，就在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谢军的报道，谢军当时在成为国际象棋顶尖级高手的同 时正在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攻读硕士学位，面对记者可以讲出一口流利的英语。王军霞一时被强烈地震撼了，她从心底里羡慕 谢军：“谢军学习非常好，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既羡慕又羞愧不已……我只是一个运动健将，其他方面我简直是一个低能 儿，我渴望学习，渴望提高自己，但我又不知该从何做起，我为我的幼稚和无知而感到自卑……多想自己也能拥有那梦一般的 知识，让我在每一个空间都有一个表达自己的天地……”

　　不久，马家军的队员们集体离开马俊仁各奔前程。

　　1996年，在夺得亚特兰大奥运会金牌后，王军霞并没有满足，因为在她心里，还有一个遥远的梦没有圆。

　　如今她终于可以坐在人民大学的课堂里，专心读书了。她为自己的学生生涯准备了一个新的日记本，上面记着罗华铭 教授这样一句话：“我并不是为了取得成绩而学习，而是人确实需要学习来不断充实完善自己。”

　　渐渐敞开的心扉

　　王军霞现在是人大99级法学院一班的学生，据她讲她的班主任只大自己一岁，是一个在校研究生，而周围的同学们 则都是一群刚刚迈出高中校门的半大孩子，其中最小的甚至只有16岁。他们未经事故，单纯而充满热情。在王军霞看来，他 们与自己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活跃，那么的善于表达自己，以致夹在他们中间自己也仿佛年轻了许多。

　　“我非常喜欢我的同学们，他们都很大方，在课上老师让回答问题，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挺能表达自己观 点的，平常有时他们到我宿舍里来聊天，我就发现，他们彼此之间走得很近……这样真好……我现在也逐渐地向他们学习，让 自己学会与别人作尽可能多的交流……”王军霞说话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我很羡慕他们，真的。他们与我不同。我以前总是 心里想和别人交流，想有许多朋友，可是总也……好像我与周围的人总隔着点什么，心里很孤独，有点压抑自己……”

　　王军霞天生是个极其敏感的女孩儿。12岁那年，父亲王有馥带着一家五口从吉林迁往大连。王军霞生在吉林，一口 纯正的吉林口音经常惹得新同学们哄笑不止。渐渐地，王军霞不愿在课上回答老师的问题，更养成了不爱与人交往的习惯。

　　初中毕业，王军霞进入竞技体校，开始了自己的运动生涯，三年后，她被马俊仁教练看中，入选辽宁省队。马俊仁是 位天才教练，他对中国田径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可众所周知，他对运动员向来实行类似于封建家长式的严酷管理，队员们在 进行大负荷训练的同时，几乎没有什么更多的自由，甚至队员与队员之间也是相互揭发、盯梢的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王军 霞不得不小心地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那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加封闭了。这是一段王军霞当时的日记：

　　“我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每天只是一味地训练吃饭睡觉，单调乏味，还不时地受到马导的斥责，冷嘲热讽。即便 是我默默不语，不去犯错，也会受到他那恶毒语言的攻击。对这一切我烦极了。我好累好累，我无力反抗，只有默默忍受着。 试想，一个人再有多大的能耐，不受重视反而还处处受到节制、批评。不管我怎么做，听到的都是贬义的一面，任谁不心灰意 冷，不充满惆怅呢?……”

　　回忆起从前的日子，王军霞的情绪总是非常激动，她常说，自己之所以要学法律是因为自己的经历。

　　听着王军霞坦率而真诚的诉说，我们隐隐发现，走进校园的她现在正逐渐打开那封闭已久的心扉。

　　令人头痛的高等数学

　　校园生活总是充满着阳光的，但对于王军霞来讲，那更为珍贵的是可以自由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但王军霞毕竟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学习对她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不可能一帆风顺。刚刚开学不到一个月，繁重的 学习压力就向她袭来：不懂英语音标的她上来就要跟着全班同学从《大学英语》第一册开始学；她只有初中数学基础，而且这 么多年来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这学期班里的一门重头课偏偏是深奥难懂的高等数学，此外还有宪法、法理这些大量需要她死 记硬背的科目。她每天从早忙到晚，仿佛总有上不完的课，记不完的笔记。这所有的一切让王军霞打心眼里有些不知所措，然 而更让她着急的是，周围比自己小上近10岁的同学们在学习上竟是那么的优秀，许多同学刚入大学就已开始准备英语四级考 试，高等数学课同学们学起来也非常轻松。要知道能考进人民大学的学生一定都是各省市的学习尖子啊!万般无奈之下，王军 霞向系里提出申请，要求免修高等数学，以便留出更多的时间补习英语。系里老师没说二话就同意了。虽然免去了高等数学的 麻烦，但王军霞心里对这四年的学习生活还是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每天上完晚自习归来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即使有两三个同学来聊聊天，不过一会也散了。这时，王军霞总会陷 入难以自持的孤独，有时甚至会潸然泪下。在巨大的学业困难面前，她是无助的，在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校园里她又是茫然的。 那曾经耗费她十几年心血的田径事业已然终止，她为此付出的所有汗水以及获得的令人炫目的辉煌都已被留在了昨天。这里不 比运动场，她必须一切从头开始。也正是在这里，她多少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恋家的苦涩。

　　然而，孤独教人成长。更何况，那跑道上的坚韧早已化作了对生活的信念。开学不久，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事情 竟是那么难以预料，离家几天的我竟在宿舍里因寂寞、孤单一人哭了，一种深深的思念，一种浓浓的，发自心底的酸楚涌上心 田，泪珠就那么不停地往下流，千擦千摸也止不住，就是一个念头，想家。而且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莫明的失落，无助。不由 自主的，我开始对自己担心起来，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傻里傻气，学习是应该的，更是必须的。就像罗 华铭所说的，‘我并不是为了取得成绩而学习，而是人确实需要学习来不断充实完善自己。’太对了，从事体育这么多年，每 一年如一日，天天训练、比赛，比赛、训练，文化知识太少了，自己被这个社会越落越远，难怪我会感到一阵阵的不安与失落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如今，对我来说，文凭已经不再重要，学到真的东西，不断地充实完善自己，这才是目的。”

　　不识冠军真面目在王军霞宿舍里聊了近两个小时，突然她的手机响起来，接过电话后她告诉我们说，一位清华大学的 美国留学生约她中午见面，并说我们也可以一起去，见见她这位即将上任的“外教”。

　　那是一个瘦瘦高高、顶着一头金发的美国小伙子，年近30岁，中文名字叫付杰士。王军霞是在美国认识他的，那时 朋友们常在一起聚会，自然而然就混熟了。付杰士是个名副其实的中国通，爱吃川菜，擅长使用筷子，而且讲中文好得连“没 门”都会说。有趣的是，王军霞总希望从他那里多学些英文，可他却总爱讲中国话。

　　在清华大学附近的一家餐馆里，我们向付杰士随便问了问知不知道王军霞是谁，不料付杰士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学 生，一个先到美国学英语，然后又回中国学法律的学生。”见他对王军霞知道得这么少，我们不由有些吃惊，怎么能让他对这 样一个大明星熟视无睹呢?于是我们一股脑儿地向他介绍起来，什么王军霞是中国最棒的田径运动员，拿过许多世界冠军，还 是三项世界纪录的保持者，而且还是亚洲第一个拿到只奖励给世界最优秀运动员的欧文斯奖杯的运动员 …… 付杰士一时听 得有些茫然，他愣愣地看着我们，然后又看了看对面瘦小的王军霞，最后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这不可能!”那神情，好 像我们在骗他。

　　王军霞在一旁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了，可付杰士还在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可能?……不，不会……”他 固执己见地摇着头，坚决不肯相信，以致弄得我们也情不自禁地再好好注视一下眼前这个身材瘦小、一头长发的姑娘了：王军 霞，中国最优秀的女子长跑选手，现在是人大法律系学生，课余跟外教学英语，而且还要成为中国第一位真正懂法的体育人… …不由得我忽然有些惊讶起来，王军霞竟已让自己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