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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刻在昆仑雪峰上的悲壮

http://sports.sina.com.cn 2000年6月7日 14:49 青年报-球周刊

  都市里没有山,仅有对山的向往。

  两支满怀激情的业余登山队,乘着50年来的首次“五一节”长假,一前一后一南一北地从广州和北京出发,朝白雪皑皑的东昆仑山脉迈进。谁也没想到,迎接他们的会是一场50年来最大的暴风雪和5死1伤的悲伤结局。

  昆仑山玉珠峰,这个通常只在武侠小说中出现的名字,突然就闯进现实生活来。闻讯后的人们震惊了:在那座海拔6178米的冰山上,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正是本文将向你描述的。

  出发前,没有合影

  2000年5月6日,北京“K2”业余登山队抵达昆仑山脚下。

  “K2”原本有8位队员,7男1女:最年长的老高,55岁,北京焦化厂工人;45岁的王海亮,即遇难者之一,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然后是同为31岁的于澎潮和阿宾;30岁的戴玮是唯一的女队员,公司白领;24岁的刘雪鹏和22岁的董志弘分别是这支登山队的领队、队长,他俩在北京八中和北工大都是不同级的校友;年纪最小的张宇,南京大学地质系四年级学生。

  单从外表或履历上看,这8个人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可他们早就成为好朋友了,所谓志趣相投大概便是如此,这些人无一例外喜欢旅行和登山,喜欢投向大自然的怀抱。

  去昆仑山的半道上,他们邂逅了28岁的杭州人阿昆,即后来的另一位遇难者。阿昆在北京中关村附近当电脑商,扔下生意跑到青海想一个人登玉珠峰,一番相见恨晚的畅谈之后,“K2”欣然接纳了阿昆这第9名队员。

  经过一天的试验性训练,他们穿起高山靴,手持冰镐,带齐了结组绳、铁索、水和巧克力,向玉珠峰南坡进发。出发前甚至没有合张影,如果当时他们那样做的话,会留下一张意义深远的照片,但也许他们认为,玉珠峰顶才是唯一有意义的合影地点。

  一个不祥之兆和两员病号

  第一个不祥之兆来了。他们在玉珠峰半腰的雪地里,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实际上,此刻在昆仑山以外,广东“绿野”业余登山队从玉珠峰铩羽而归的消息已经传开,那支5人登山队中3名成员被宣布失踪,“K2”看见的尸体正是其中一名,名叫王涛。领队刘雪鹏收拾了那名遇难者的遗物,几天后交给了“绿野”幸存的队长。

  发现尸体的“小插曲”丝毫没有消减他们登顶玉珠峰的热情。5月7日是阿昆的生日,他说登顶将是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

  然而到了5月10日下午两点半,事情开始有点不妙。在海拔5550米处,55岁的老高支持不住倒下了,陷入强烈的高原昏迷(后来在青海格尔木22医院,被诊断为脑水肿)。大家经过商议,决定由刘雪鹏和董志弘护送老高下撤,当时老高已失去了行走能力,幸亏刘董两人凭着出众的登山经验,才历尽艰险架着他下了玉珠峰。

  余下6人继续向上攀登。谁料祸不单行,上到5700米,女队员戴玮又有了强烈的高山反应,她非常虚弱:“我上不去了,你们去吧。”队友只好就地搭建临时营地,让她休息,于澎潮留下来看护,另外四人则继续前进。

  真正的危险其实正在前方酝酿。下午三点过后,变天了,据幸存者回忆,当时整个东昆仑山脉,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云层里,那可能是一朵世界上最大最厚也最险恶的乌云。

  一阵狂风过去,阿昆不见了

  暴风雪说来就来了。

  当时四名登山队员已经攀到6000米以上,登顶已成为最后的冲刺。他们用结组绳把身体绑在了一起,以他们的登山经验,可以说并不惧怕寻常的暴风雪。

  不幸的是,这一场暴风雪比他们设想的要厉害百倍千倍。雪,把人的能见度降到最低,别说分辨东南西北,就连上下都会产生错觉;而风,几乎成了席卷一切的致命武器,举个简单的例子,他们搭帐篷用的钢管可抵抗10级大风,当时竟被飓风一刮而断!

  四人小心翼翼地下撤,大家互相吆喝互相鼓励,尽量使每一个技术动作保持不走样。令人扼腕的是,在做一个翻滚动作时,由于空间感的错乱导致肢体不协调,45岁的王海亮医生不慎让手里的冰镐砸到自己的头部,当场受了重伤。他走不了,也不愿走了,神智呈迷乱状态,甚至在险境中推搡张宇和阿昆,叫他俩别管他了,快滚。

  阿宾先行下撤了他独自去营地求援另外还不太放心那边的戴玮他们。

  阿宾走后不多久,张宇用对讲机同已送老高下山后返回5700米营地的领队刘雪鹏取得联系。下午5点左右,“K2”队员们终于咬牙作出决定:放弃王海亮,张宇、阿昆争取在天黑前迅速下撤。

  把眼泪吞进肚子,张宇和阿昆顶着漫天风雪开始向下摸索,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艰难,低温使人的思维变得滞缓,交谈起来常常是一句话问过去,想一会才有回答。下午5点30分,两人在越过一个横向的冰坡时,阿昆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到冰上,张宇猛然想起这是登山下撤时相当忌讳的动作,可是他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阿昆不见了。

  不能睡,否则将不再醒来

  天黑了。暴风雪却无休无止。

  孤身作战的22岁张宇明白,走夜路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还想活着回去就一定得挨到天亮。阿昆被风吹走了,身负重伤的王海亮还在上面,哪怕是让遇难的朋友能死得瞑目,他也必须挨到天亮!

  做个雪窝藏身恐怕是唯一的机会了。所谓雪窝,就是在积雪间刨一个可以容身的大洞。于是张宇用冰镐、用手拼命地挖雪,雪窝挖成了,他钻进去,总算暂时逃离了飓风的袭击。

  那是一个何其冷酷何其漫长的昆仑山之夜。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张宇5月10日那一夜的感受,除非你也试试钻进雪窝去苦候天亮,“绝望感”、“孤独感”之类的词放到张宇身上都显得过于虚幻,他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是:饥寒交迫,身心俱疲,强烈的睡眠欲望折磨着他,但是他不能睡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睡过去,将再不会醒来。不能睡,不能睡……

  知道张宇那晚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答案大概出乎所有人想像:他呆在雪窝里唱歌,他把每一支会唱的歌都唱了。

  有那么几次,张宇想把登山服胸口的拉链再拉高一点,然而他的双手已被冻得不听使唤,无法准确地找到拉链环了。

  时间一秒半秒地划过去,天光一丝半丝地亮出来,张宇艰难爬出了雪窝,由于双脚严重冻伤,他已无法直立行走,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他手脚并用地朝5700米营地方向爬去。爬过一米,接近一米,再爬一米,又接近一米,苍茫的昆仑雪山划过一道生命的轨迹。

  5月11日早上7点,张宇离营地只剩最后的100米了,他实在爬不动了。他仰起头,想再看一眼玉珠峰的天,却隐约看见了远处营地的帐篷,于是他把残存的力气一起喊了出去:

  “有人吗?!救救我!!”

  失去了九根手指十根脚趾

  现在是5月26日下午,地点转为北京积水潭医院ICU特护病房。记者坐在张宇的病榻边,等候他醒来。周围很安静,窗外是35摄氏度的高温,可是,那座冷彻心肺的玉珠峰果真就此离张宇远去了么。

  他上午刚刚做完手术,他醒来会发觉自己失去了九根手指和十根脚趾,要面对成为一个残疾人的事实。他的腹部也有手术刀疤,被切除的手指(除了左手大拇指)此刻都藏在他的肚子里,以后如果慢慢养好了,再取出来嫁接。那种复杂的手术代价高昂,张宇的巨额医药费又无处报销,他也没买过任何保险,这给并不富裕的家庭带来了难题。幸好,当初是队友搀扶他下了雪山,今后一定会有更多人在生活道路上搀扶着他。

  自从5月21日张宇被母亲接回北京后,去医院探望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他的高中同学们说:“张宇是世上最坚强的人,他很快会振作起来!”

  他的初中老师说:“这孩子考虑问题向来周到,登山时只要有危险,哪怕只差一厘米,他也不会强求登顶,而会安全地退回来,我信得过他。”

  他母亲张黛说:“我知道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有人能爬回来,那一定就是他!”

  张宇离京去青海的那个晚上,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说声“再见”出了门,父母也没去火车站送他,因为这个独子虽说年纪小,却是天南地北闯惯的,双亲对他都特别放心。“儿子学的是地质专业,去登山就好比是去做功课,份内的事。况且他从高中开始就利用假期到处跑,走过十几个省份。就在去年暑假,他还登过难度绝不亚于玉珠峰的玉龙雪山。”

  母亲的眼圈红了,记忆里的一个细节叫她心酸:“这孩子多孝顺啊,在玉珠峰被冻伤后,怕爹娘担心,13日在格尔木医院打电话回来,说他挺好的一点没事,还特别高兴,因为在昆仑山上看见了藏羚羊……”

  阳光下张宇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疼,很疼。”他对记者说,“不过,我不后悔。”

  昆仑山上的恸哭

  就在张宇说不后悔的当天,另一个永不后悔的“K2”领队刘雪鹏也回到了北京。记者约了他在菜市口见面。

  玉珠峰山难发生后,刘雪鹏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两支业余登山队的5死(“K2”的王海亮和阿昆,加上“绿野”的三人)1伤(张宇),令舆论一片哗然,不少登山专家和专业登山队员都对他们颇有微词,认为他们装备不充足,又缺乏登山经验,仅仅凭一时热情盲目登山。

  5月16日,中国登山协会决定,鉴于近日玉珠峰天气异常,为确保山区不再发生不幸事件,近期内暂时封山,终止玉珠峰地区的一切登山活动。消息传出,众多关心此事的市民更对业余登山队投去不信任的目光。至今在互联网上,批评他们的文章仍是铺天盖地,大多矛头直接指向业余登山队的发起者刘雪鹏。

  刘雪鹏并不服气:“我们这些人是凭热情去登山的,可不盲目。首先装备不算差,专业队带的我们都带了。你看这个安全带上的铁索,能承重两吨,专业水准。说到我们的登山经验,跟专业高手不好比,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拿我来讲,1998年在四川雪宝顶登顶,1999年和今年4月份两次登顶玉珠峰,而且都是从难度更大的北坡上去的,尤其4月那次,跨越北坡后再从南坡下,很少有人那么做过。所以我敢说,对于玉珠峰的熟悉,我不比任何人差。

  “我们几个虽然都业余,可谁也不是头一回登山,就说最小的张宇吧,也曾登顶过玉龙雪山。我想,只要对玉珠峰稍有了解的人,就明白我们选择登它毫不过份。”

  记者查阅了一下玉珠峰的正规资料:玉珠峰海拔6178米,为昆仑山东段的最高峰,是登山爱好者初次攀登雪山的最佳山峰,在南坡可获得高海拔地区的登山经历,在北坡可学到更多的冰雪技术和登山战术。玉珠峰地区属大陆性气候,登山季节为5月至9月,值得注意的是山上的小周期现象,通常早晨天气较好,中午时有云层并伴有小雪,傍晚转晴。

  玉珠峰自50年代初对外开放,1989年以后成为国内最热闹的高寒登山区,而且在今年5月山难之前,玉珠峰从未发生过登山事故。

  那场狂虐的暴风雪偏偏降临在温柔的玉珠峰上,谁也不会想到,谁也不愿想到。

  刘雪鹏和董志弘后来折回山上,找到了王海亮和阿昆的尸体,按照登山者的惯例,就地掩埋。亲手埋葬朋友时,两人的哭声惊动了整个昆仑山脉。

  传说古老的群山可以把声音储藏,真想让都市里的人们听听这插入云霄的恸哭,还有那曾经从雪窝里飘出的歌声,到时也许所有纷纷的议论都会化作默默的致敬,以生命的名义。

  尾声:像玉珠峰那样纯洁

  返沪前记者去医院向张宇一家告别。他叔叔悄悄透露,张宇说养好了伤还想去登山,要学学梅森·纳尔的精神。

  意大利人梅森·纳尔是世界登山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全球共有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唯一能全部登顶的是他。而梅森·纳尔就缺了十根脚趾。70年代,他同弟弟第一次登顶8000米以上高峰时,遭遇暴风雪被冻伤,从此切除了脚趾。然而没有脚趾的他依旧登顶了包括珠峰在内的余下13座超高峰。

  张宇也许永远都成不了“中国版”的梅森·纳尔,但那种纯洁的信念至少可以支撑他经历劫难后的人生。当初他从暴风雪里爬回营地,就可能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在多舛的生命轨道上爬出的第一步。

  同样劫后余生的女队员戴玮说:“在玉珠峰,天与雪,生与死,竟然如此接近。那一切我毕生难忘,以后我会更有力量。”

  而刘雪鹏和董志弘们,大概很快又会筹备下一次登山了吧。若干年后,他们会重返曾经痛哭过的地方,去探望长眠于雪山的医生和电脑商。

  2000年5月的玉珠峰山难就这样过去了,它甚至未必够资格被写进登山史。总之事情说来简单:一群登山者为了爱好,为了梦想,付出了热情,也付出了生命。他们像石子一样渺小,却像玉珠峰一样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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