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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采取了沿长江顺流而下,一站一站比赛的方式。那一年,我的成绩特别好,和依田纪基下三番棋,赢了。 在重庆上船前,队领导突然宣布了一项纪律:为了对女棋手负责,上船后,女棋手不能到男棋手的房间里去。女棋手有我和杨晖、张璇。听了这个规定,我很不高兴,觉得带有点污辱性,不合理。不过,既然队里有规定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去违反。所以,在船上我们也没有去日本男棋手的房间但因为都是年轻人,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船到武汉,全体成员住在洪山宾馆。洪山宾馆分外宾部和内宾部,内宾部的条件当然不如外宾部,外宾部的条件在今天也并不怎么样。有天下午,我和张璇、依田纪基、今村俊也等游览归来,依田建议去打羽毛球。天太热,大家都没有兴趣,于是依田又建议下快棋。当时我和张璇说:那就在走廊里下吧。可是走廊的光线很暗,依田说:“这怎么下?”于是我们就自然而然的去了他们的房间,早把队里的规定忘在脑后。 依田纪基房间的门开着,对面住的加藤正夫,江铸久也在里面。我们几个人下起了联棋,颇为热闹,后来加藤他们也过来,兴致勃勃的观战。突然,电话铃响了,是队里叫我去参加一个晚宴。我和张璇这才意识到大时不好——违反纪律了。 第二天是对抗赛的最后一轮,我上场赢了彦坂直人。但那一年的总成绩是中方输了。第三天,全队开了总结会,气氛凝重。说到输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队员不好好下棋。我们去日本男棋手房间的事,更是遭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有些批评的话,是当时意气风发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特别震惊,也特别受不了。 回北京后,队里要我写检查,我写了好几次,最后虽然免强通过,但队领导还不满意,认为不诚恳也不深刻。接着处分下来了,取消我当年的国手战参赛资格,在此之前我 已通过预赛,打到本赛,进了分组循环圈。而张璇则被取消棋王赛的预赛资格。就在我努力忘记而且差不多就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我偶然地在办公室看见了训练局的年终总结报告,其中提到了围棋队。报告中说,在当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中,两名女棋手行为不检点、不守纪律队领导及时认真地做了处理,全队都提高了认识,等等。我一下懵住了,原以为我的不守纪律只是围棋队的事,没想到被写到了训练局的总结里。我承认自己违反了外事纪律,但并不是所谓的“行为不检点”。作为那个时代、那个年纪的女孩,我们都很看重这些。而现在白纸黑字这样写了,那就是盖棺定论,我觉得可怕,觉得无法再呆下去了。 我始终认为,我和张璇去日本男棋手的房间只是为了下棋,光明正大。我们的过错就是违反了队里的规定,这种规定虽然在我看来,多少是带有一点污辱的成分,但既然违反了规定,理所当然地应受到批评。当时我也认为,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因此而受到了这么重的处罚,我心里不服。而且事情发生后,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再给我戴上一顶“行为不检点”的帽子,更让我难以忍受。 我的生活在三峡“触礁”了。受这件事的影响,我的比赛一度状态极差,成绩一落千丈。那时年轻,心理承受力也差,特别是我完全没有做过的事,到了训练局领导那儿,竟然被定性为“行为不检点”。我看不出自己哪里行为不检点,年轻的女孩背着这样的包袱,真是觉得无路可走。我以为取消参赛资格是对棋手权利的侵犯,而说我们不检点,则是侵犯了我们的名誉。所以当时我就决定,不管我多么喜欢下棋,不管我多么喜欢国家队的环境,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走了,否则我无法呼吸。可以说,“三峡之行”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 多年以后,在罗建文老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还用非常隐讳的语言提到了这件事。文中说:他们那时候做了一些事,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会影响她们的名誉。而我认为恰恰是罗老师这样的说法,貌似保护我们,其实是真正损害了我们的名誉。我实在不理解罗老师的做法,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看了那篇文章,当时我很悲愤,但我无处申诉。正在日本的我不得不重温了一遍当年的那种沉重和无奈。这件事即使我想忘记,很多人也并没有忘记。最近回国做《五环夜话》节目的时候,还有记者问起这件事。现在我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对我自己是一个心理上的了断,对关心和爱护我的家人和朋友也算是一个交待。 1995年,我代表上海参加了在广州举行的全国个人赛。当时为了参加一项杯赛,我给陈祖德老师打了个电话,陈老师说他非常支持我,但围棋协会领导还有些不同意见,让我直接给罗建文老师打个电话。老实说,我心里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觉得打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但是因为实在太想参加比赛了,只好硬着头皮给罗老师打了个电话。谁知他一口拒绝了,顺带还训了我一顿。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学生和晚辈,为什么要这样刁难我,实在想不通。当时绝望的心情一如1987年。只是1987年的时候还心存一点希望,因为那时我还只是八段,准备再坚持一些日子,升到九段再走。升到了九段,对自己、对父母都是一个很好的交待。不管以后干什么,也算没有辜负了这段围棋人生。所以那段时间我很用功,全心全意扑在棋上。然而,可能是因为心态不好,棋总是下不好,一直到了1988年,才重新进入状态。 1988年升到九段以后,我认为自己可以走了。但真要走了,突然又感到很矛盾,我实在是舍不得围棋,舍不得国家队的环境。 想离队还有一个原因。当时和我水平相当的男棋手,他们参加世界比赛的机会比我多,这可能因为我是女性,一些完全由队里安排的比赛自然不用说,就连富士通这样的比赛,对女棋手来说,机会也差了很多。 从第二届富士通开始,中国国内就开始有了选拔赛。选拔赛方式是这样的,首先当年全国男子围棋个人赛的第一、第二名可以直接参加下一年的富士通,余下的名额,年底的时候,在国家队里打一个大的选拔赛,要打一个冬天。我当时提出来,男子个人赛的前两名可以参加富士通比赛,那女子个人赛的冠军是否也可以考虑,队里的回答是不行,因为女棋手的成绩不如男棋手。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但我随即又提出申请,想参加男子个人赛。这是有先例的,过去也有女棋手参加过男子团体赛和个人赛,当然男棋手不能参加女棋手的比赛。我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而国家队所有的男棋手都有两次的机会,既有个人赛争前两名的机会,也有参加选拔赛的机会,而我们女棋手只有一次机会。当时觉得无论从才能和水平,我都不如像马晓春那样出色的男棋手,所以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和一些男棋手竞争,机会也不公平。但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单独给女棋手一个名额。 1988年,也许是“三峡事件”的后遗症,在研究比赛名单时,我听说聂卫平表过态:芮乃伟的表现,给她一个对抗赛的名额就很不错了。就这样,在想走又舍不得走的心情下,慢慢地拖到了1988年底。那时有一个富士通的选拔赛,那个冬天,棋外的事我什么也不想,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心一意钻在棋里。白天比赛,晚上复盘,我的脑子里只有棋,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落选,那我可能是走定了。所以,我很想在离开国家队之前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棋,至于以后怎么样,我不去想。我只想给自己留下一个与棋相伴的完整的记忆。那个冬天,我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但最终还是落选了。路到尽头,一切都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 于是,我就向队里领导谈了离队的想法。华以刚老师挽留我,劝我三思。其间我回了趟上海,也跟家人谈了。回到北京,我正式向队里打了离队申请。申请理由是:年纪大了,打比赛力不从心,所以想离队回上海读书。当然,这是一个应付的理由,想离队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这些,把真实的原因写上去队里肯定通不过。队里领导都找我谈了话,特别是陈祖德老师,诚恳地对我说,他很希望我留下来,但他尊重我的选择。聂卫平老师则很干脆,他说:“反正我已经劝过你了,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我都要这么说。现在你想走,那你就吧。” 我还专门找了郝克强老师,他当然劝我留下,但也表示无奈。就这么谈着谈着,报告批下来。这期间,队里的一些事就没我的份了。他们说:“你不是交了离队报告吗?我们就当你走了。” 临走的时候我难过极了,毕竟我在国家队呆了九年,我在这儿下棋、生活和成长,这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我对国家队还有了另一种牵挂,那时我和江铸久走得比较近,或者可以说是恋爱了。 离队前,打报告、谈话、办手续、整理东西,忙乱得静不下心来。1989年5月20日,临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要离开国家队了,生活断了链,过去的一切以后只有回忆了。和江铸久告别时,我哭了。一方面是对国家队的留恋,另一方面就是对他的留恋。既然要离开国家队,为什么又把对一个人的感情留在那儿? 江铸久送我上火车。火车启动了,铸久跳上站台上的一辆拖车,挥动着手中的行李车向我道别。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围棋周报供稿 作者:芮乃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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