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叔叔叫马琳

　　■文/特约记者 周到   图/边玉翔 倪敏哲

　　何翠青：“打一场像马琳叔叔那样的比赛……”

　　2009年7月8日上午，四川眉山体育馆。13岁的何翠青艰难地走上体育馆二层，她右腿的假肢最近把皮肤磨破了，每走一步都生疼生疼的。何翠青是青川木鱼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去年5·12大地震的时候，她和同学们正在午睡。地震来了，她率先跑了出去，然后又折回来叫醒还在睡觉的同学，这一回头，就失去了一条腿。何翠青的生命从此分为了震前和震后两个部分，和她聊天，她会自然地跟你说起“地震前……”和“地震后……”，神态自若，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地震前，何翠青想当一名警察；地震后，她发现自己爱上了打乒乓球。地震前，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地震后，她成了“抗震救灾小英雄”。这一天，四川全兴俱乐部安排了何翠青去见北京奥运会的大英雄——马琳。小英雄爱好乒乓球，当然要把她带到大英雄那里去学习学习。

　　当扎着马尾辫、穿着运动服的小何姑娘一拐一拐地走到乒乓球馆，坐在球场边的长条椅上的时候，马琳正和队友们进行赛前训练。这个赛季，马琳对赛前的训练要求特别严格，不仅对自己，而且要求队友们也认真对待。在训练过程中，不允许聊天、不签名照相，包括旁边的工作人员都需要轻声低语。这种些略带仪式感的训练方式，越来越像他的主教练刘国梁。

　　何翠青安安静静地坐在场边，黑亮的大眼睛敏感地观察着每一个人，头天晚上，她才知道乒超联赛、才知道浙商银行和四川全兴俱乐部、才知道邱贻可、郝帅……但是马琳这个名字早就在心里闪亮，奥运冠军，神仙一样的人物，忽然出现在眼前，让小何很有点紧张。

　　训练结束，马琳很自然地走到何翠青跟前，签名、照相、打球。说实话，小何姑娘的乒乓球水平很初级，而且假肢也不方便走动，马琳耐心地发球、喂球，来来回回很多次。“听说了何翠青的故事，真的非常不容易，年纪那么小，地震的时候还能想着去救同学，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马琳说话很诚恳，“地震之后，我们去过好几次灾区，包括给灾区捐款、赠送乒乓球台，灾区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和想尽一切办法克服生活上各种困难的精神，让我非常感动。我特别欣慰地是能够看到他们从地震的阴影当中走出来，像何翠青小姑娘这样的，希望她能够过得更好、更积极地去面对未来的人生。”说这些的时候，马琳露出一种很成熟的表情。

　　与何翠青某种程度相仿，马琳的人生也可以用一条线来划分：北京奥运前，和北京奥运后。2008这条线，改变的不仅仅是命运，还有性格。北京奥运会之前，刘国梁曾经说过，“只有伟大的比赛，才能造就伟大的运动员，北京奥运会就是一场能用伟大来形容的比赛。”经过那样一个破茧而出的过程，马琳明白了伟大运动员的另外一个含义：要想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心也要更大。

　　2009年赛季，浙商银行俱乐部总经理马苗兰感觉马琳像换了一个人，如果说2008赛季给他打80分的话，2009赛季绝对能得到满分。不仅仅是因为他几乎每场都能战胜对手，而是他那种拼搏到底的态度，能够真正成为一个精神领袖，带领着全队的士气。马琳都能如此，其他队员还能说什么呢？

　　7月8日下午的这场比赛是乒超第12轮，马琳首场对阵四川的邱贻可。入场、奏国歌、开球、热身，一切程序走过之后，在稍稍泛黄的镁光灯下，马琳继续着自己的乒乓事业。球台对面的邱贻可在四川球迷热情的助威声中越战越勇，邱贻可的这把“神经刀”也越耍越疯。马琳左推右攻全力抵挡，记者坐在场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在用力地思考。

　　这一切，都被何翠青看在眼里，整场球她一直都那么安静地坐在场边，长长的马尾辫仿佛和时间一样凝固了，整个世界与她无关，只有眼前的马琳和邱贻可。小何从来不知道，比赛可以让自己的呼吸如此紧张，尽管身后好几百人在尽情地喧闹，但是她却完全忘了加油，忘了鼓掌，一场乒乓球赛，就这么烙在了她的心里。

　　“如果何翠青真的喜欢乒乓球，她可以选择打残疾人比赛，但是这条路非常艰辛，要付出非常多的努力。像经常打国际比赛的波兰独臂运动员娜塔丽娅，我看她就很不容易，不管是打球还是平时生活，都比我们健全人要付出更多。”整个过程当中，马琳一直都在强调何翠青教育了自己，给了自己很多启示，尽管他从不愿意承认自己越来越年长，但是一种叫做成熟的东西已经植入了他的身体，成为他言行举止的一部分。

　　傍晚，比赛结束，马琳3比2胜邱贻可，2比3负郝帅。观众如潮水般瞬间退场，运动员也迅速离开了赛场，13岁的何翠青收拾起大家送的书包、文具，还有俱乐部送给她的高级球拍，同父亲一起离开。和大多数老旧的体育馆一样，眉山体育馆也没有残疾人专用电梯，小何一手拿着拐仗，背着书包，艰难地往楼下走。倔犟的小姑娘谢绝了别人的帮助，尽管假肤的上沿仍然在磨着大腿末端，那种疼痛感在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一个梦。走到体育馆外，何翠青的身边不再有穿着运动服的人，熟悉的潮湿空气让她有一种更为真实的感觉。2009年7月8日，何翠青用粉笔在自己的生命里划了一条线，昨天之前，她还只是把乒乓球当成一项课余活动；今天之后，她悄悄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梦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能把国旗绣在战袍上，在几百人的助威声中，打一场像马琳叔叔那样的比赛……

　　任茜：“再次见到马琳叔叔，我很高兴！”

　　12岁的任茜来自陕西汉中略阳接官亭镇中心小学，今年上小学五年级。2009年7月22日，在杭州，她第二次见到了马琳叔叔。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住宾馆……太多的第一次，让任茜兴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陕西略阳在去年的大地震中属于重灾区，任茜的学校被震得没剩下几间好房子。灾后浙商银行对学校进行了援建，不仅给她们建了新校舍，还把马琳叔叔带到了学校里。任茜清楚地记得，见到马琳叔叔的那一天是2008年11月9日，她早晨五点多就起来了，学校安排她的任务是在欢迎马琳叔叔的仪式上宣读致辞。那份稿子，任茜背了不下一百遍，心里还是没有底，生怕自己上了台之后忘词，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当马琳叔叔走进学校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任茜和同学们虽然在学校里站了一上午，可是大家一点儿也没觉得累。马琳叔叔是穿着蓝色运动服走进来的，像天空一样的蓝，特别鲜艳。大明星就是不一样，好几百个人的校园，一眼就能看见他，他到哪里，人流就涌到哪里。

　　这一刻，马琳也记得特别清楚，头天在山西打完比赛，所有俱乐部的成员立刻上了一辆面包车，1300多公里，驱车14个小时，终于到了这个叫做略阳的县城。在俱乐部里，马琳为自己申请了一个特殊的待遇，他在面包车的地板上，为自己搭建了个临时卧铺，1300多公里，至少是躺着过来的。

　　下了车，穿过欢迎的人群，马琳唯一的要求是洗把脸，但是当着几百号小朋友的注视，这个脸洗的也不算很舒服。尽管自己经历过多少大场面，但他真的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山村小学，大家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和俱乐部队员一起站在操场的讲台上，一位穿着少先队礼服的小姑娘在致辞，马琳听得脸都红了，直咬自己的嘴唇。“敬爱的马琳叔叔，北京奥运会上，您苦练球技，让五星红旗在奥运赛场上高高飘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和尊严，您就是一盏明灯，您就是一面旗帜，激励我们、指引我们努力学习，自强不息，苦练本领，为国争光……”

　　奥运会单打冠军，从前在马琳心中只是一个梦想，他的人生只是盯着那个梦想，心无旁鹜。而一旦把那块沉甸甸的奖牌挂在脖子上之后，眼前豁然开朗。“1300公里确实很累，但是我和俱乐部的队员们都特别愉快地做这件事，这也是我们每一位公民都希望去做的事。”

　　2009年7月22日上午任茜再见到马琳，是在杭州西湖体育馆，浙商银行给灾区的小朋友办了一个夏令营，任茜和另外一位叫做黄鑫的小男孩幸运地来到了杭州。校长到任茜家里去说这件事的时候，任茜的姐姐羡慕到极点，她不断叮嘱妹妹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到了杭州要看什么、见到马琳叔叔要说什么……在他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任茜见到马琳的半个小时前，杭州刚刚经历了日全食，这个伟大的时刻让所有人的心都一样地激动和兴奋，马琳也一样。只是当他站在训练馆，立刻就把无关的事情扔到了一边。西湖体育馆是个老球馆，空调一开，吹得悬在空中的广告标语都飘了起来。这场比赛中央电视台转播，转播导演初元澎到现场调适灯光，他刚在场边晃动双手观察会不会有风过大的现象，马琳就发话了：“老初，你是不是也在看有没有风？这风多大啊，吹得旗子都飘起来了。”旁边人笑道：“谁像你那么关心风啊？人家转播只关心灯光。”马琳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嘟嘟囔囔自说自话，完全无视这场比赛是自己俱乐部的主场。

　　“在我心目中，俱乐部的冠军和世锦赛的冠军同等的重要。而且我觉得，职业运动员，一定要有职业素养。浙商银行俱乐部对我们运动员非常好，所以我们一定要以同样的成绩去回报俱乐部。其实每个赛季，浙商银行都没有给我们规定必须要拿到什么样的成绩，只要我们努力就好，但是我一定要去争取胜利，毕竟人家掏钱是为了要宣传，运动员的责任就要尽力把比赛打到最后、打到最好，更重要的是打出一种拼搏的精神。”乒超联赛到今年进入第11个赛季，马琳比其他人更明白一点：尊重每一场比赛、尊重赞助商，就是尊重自己的劳动成果。

　　见到小姑娘任茜，马琳也有些意外，但他还没有像娱乐圈的演员一样学会表演，在这方面并不善言辞。训练结束之后，他和任茜、黄鑫照了相，签了名，没有太多的交流，他着急回宾馆跟俱乐部教练、队员一起开准备会，每一场比赛开始之前，他几乎都把自己放到了“免打扰”的状态。

　　这场浙商银行对阵江苏英太青·南体俱乐部的比赛晚上七点半开始，任茜和黄鑫坐在离赛场最近的椅子上，就在教练员的后边。观众席上浙商银行的员工都穿着统一的红色文化衫，挥舞着黄色的拉拉棒，口号整齐，呼声震天，颇有些“红魔”的气氛。比赛刚开始，任茜和黄鑫有些拘谨，这次来杭州，学校和家长教给他们太多规矩，就是没有教他们怎么宣泄自己的情绪。

　　3比1，马琳赢了单明杰，随后的双打比赛，马琳的队伍输了，第四盘马琳再次上场，他的对手是陈玘。到了这个时候，不用别人提醒，任茜也知道比赛非常重要，马琳叔叔一定要赢。这个内向的小姑娘，和现场所有的观众一样，挥舞着黄色的啦啦棒，大声叫喊着：马琳，加油！马琳，加油！

　　当马琳赢得比赛之后，任茜和黄鑫激动地扔掉拉拉棒，他们很快就学会了胜利后要击掌庆贺。“我很感谢俱乐部能够让我参与到那么多的公益活动当中，有很多事情是我们运动员没有接触到的。像任茜她们学校，浙商银行不仅是捐助了他们的校舍，更关心学生们的生活，我听说每周给他们做两顿肉菜，做得非常具体。我觉得现在自己也能把这些观众具体化。比如说，作为奥运会冠军、作为中国乒乓球队的一员，回报社会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具体要做的其实就是多抽出一些私人的时间去参加公益活动，为乒乓球队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另外一个，就是善待球迷，不管是乒超联赛的观众、还是那些热爱乒乓球的人，我们抽出一、两分钟给他们签个名、照个相，就能让他们感觉很幸福。这样的小事，何乐而不为呢？”

　　7月22日晚上10点，当12岁的任茜离开杭州西湖体育馆的时候，她决定给自己写一篇日记。去年她在讲台上宣读的致辞是老师写完，她背下来的，很费劲；这一次，她打算只写给自己看，开头的第一句：再次见到马琳叔叔，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