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技风暴
无法不追求完美--记王励勤现任主管教练李晓东

http://sports.sina.com.cn 2006年05月04日09:38 《乒乓世界》杂志

  2006年1月9日早七点半,李晓东的爱人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李晓东正坐在书房里冻得瑟瑟发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起了小山。他开了一夜的夜车,刚刚写完《关于分管王励勤备战08奥运的规划设想》,连同其它的训练计划,他在24小时里写下了17000字。由于抽烟太厉害,他不得不把阳台的门窗开着写,北京腊月的寒气就这么直扑了进来。其实屋里有制暖的空调,也有棉拖鞋可以护脚,但没有了爱人的提醒,握着笔的李晓东,脑子全然没走那根筋。

  正像王励勤所说,已经53岁的李晓东,是中国乒乓球队众所周知的“笔杆子”,在重新回来带王励勤以前,他的纪录是三天五万多字的竞争计划。

  2003年“非典”期间,他与相识不久的爱人没法见面,并不善于摆弄手机的他,却选择了短信传情,以这种书面的方式将自己写的诗传给她,令她倍感滋润;

  2000年悉尼奥运会乒乓球比赛结束后,球队只有一天的“放风”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抓紧机会出游,中央电视台记者初元澎却发现,只有李晓东一人选择留在了奥运村里,光着膀子,汗水涔涔地埋头为《乒乓世界》写“十大经典战例”;

  去悉尼之前,为了帮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王励勤做足准备,李晓东选择了在纸上写下70多道题,从技战术策略到赛前准备到场上变化,与王励勤一起做,做完对答案再共同讨论;

  刚到国家队任教头几年,正是中国男队为天津翻身卧薪尝胆的时候,每天回家都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无法再辅导女儿的功课,李晓东选择了自己给她出些复习卷,第二天回来再批阅……

  这个痴迷文字的人,每每选择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然而,他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选择,却是放弃文字。

  “国家需要你的儿子!”

  原本,李晓东是个纯粹的书香子弟,上的是邵力子开办的私人幼儿园,6岁画的画就远赴波兰参展,10岁前就抱着字典啃完了四大名著……可是1961年在中国举行的第26届世乒赛改变了这一切,第一次见到乒乓球的李晓东,深深地被这小小银球迷住了,国手们在世界赛场上扬眉吐气升国旗的情景,更是激动着他9岁的心。小学二年级末三年级初,李晓东也投身到了这股全国性的乒乓热中,“挺好玩的,谁赢了就可以把自己的球收起来,用别人的球打”,如今已年过半百的他,仍对那段盎然童趣念念不忘。

  四年级,李晓东入选了校队,想要一支正式些的乒乓球拍,可是家里不愿给他钱。这种反对是必然的,李晓东的父亲是全国数得上的果树栽培专家,母亲是教心理学的,两位知识分子对孩子的学习非常看重,由于父亲科研下放去了郑州,一待20多年,母亲为了不下放,宁愿从大学调到小学任教,也要留在孩子身边督导功课。李晓东又是长子,受到的要求更严格些,家里明确要求学习成绩必须数一数二,如果数三,别看母亲是教心理学的,却准备了一把扫帚,几乎每周都能在李晓东身上打坏一个,再去买新的。没办法,李晓东只好偷偷地把20多天的早点钱攒下来,去买新球拍。

  就这么“地下工作”到了五年级,好琢磨球的李晓东跟六年级打比赛也不显弱了。后来想进北京队,可是教练看不上,嫌他动作不好。恰逢中国第一位女子世界冠军邱钟惠组建北京少年队,到李晓东学校时,体育老师特意安排他跟邱指导打了场比赛,结果第一局他还赢了,被邱指导慧眼相中。为了说服李晓东的父母同意他参加北京队,邱指导上门做了好几次工作,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邱指导是这么对家长们说的:“国家要培养你的儿子,国家需要你的儿子!”母亲依旧反对,好在父亲比较开通,即使万般不情愿,还是尊重李晓东自己的选择。最终,已经考取重点中学北京五中的他,选择了乒乓球,放弃了上学,于1964年成为北京队的一员。

  一个梦圆了,新的梦又萌生。从业余到专业,毕竟还是有很大差距,李晓东休息日也很少回家,几乎把所有的时间泡在了练球上。可是仅仅一年之后,文革的到来把一切都打乱了。从1966年起,北京队的训练基本就处于停顿状态,一周练两次都嫌多,都要被扣帽子,于是一周一次,一次两小时,运动员干什么副业都可以,唯独打球就属于“白专”。半是无奈半是好玩,李晓东也开发起了自己广泛的兴趣爱好,这时候,队友们忽然发现,原来这个小伙伴不只会跟乒乓球较劲,但凡他喜欢的东西,都会较上劲。大伙一起跟北京女篮打篮球比赛,起初自然不是对手,可李晓东偏不信邪,一度每天早上六点爬起来练投篮,直练到比女篮队员投得还准、跑得还快;拉手风琴,别人玩玩就罢,反正也拉不到专业去,可李晓东能在晚饭后跑到足球场的看台上,一个人拉到后半夜;打桥牌,李晓东在院里没得过第二;吟诗作赋,李晓东常与队友推敲至凌晨……

  这段经历,为李晓东日后的执教拓宽了思路,使他能够以文体相通的视角去看待乒乓球:比如桥牌能练一个人的逻辑思维,分析牌跟琢磨球一样,看一个队员打牌就知道他会怎么打球;又比如音乐,与乒乓球一样有节奏感,有抑扬顿挫……可是,这些“副业”也耽搁了李晓东作为运动员的宝贵时间。1972年,已经20的李晓东还得不到正式比赛的机会。受了刺激的他开始发奋,晚上加班加点,一天练三节十个小时,决意要把落下的时间补回来。当时一个月工资27元5角,交完伙食费就去买蜂王精补身体,一次吃三粒,还得向家里要钱才够用。这一次,家里愿意给他钱了,因为母亲的扫帚并不只是为了让儿子“学而优则仕”,更是教他永争上游,既然选择了打球,也得数一数二。1973年全国比赛,李晓东打1、2号的北京二队从原先的20多名一下窜到了第10名,比一队还高一位。1974年全国锦标赛,李晓东终于“数一数二”了,代表北京队打了团体冠军,上场20多次仅输一场。

  这时候,在队里已鲜有对手的他,反而感到更痛苦,因为论成绩,“打完全国冠军还有幻想”,想着能进国家队,可他是文革前最后一拨练球的,与1971、1972年文革开始后第一批进国家队的人相比,虽然岁数差不多,在教练眼里却属于发展潜力不大的老队员。进不了国家队,可没高水平的对练也不行,于是每周日北京队休息时,李晓东就“自己腆着脸”去国家队找朋友打打比赛,下午接着练,晚上再归队,这样一周能多练六七个小时。在旁人“攀高枝”的议论中,李晓东也很矛盾,他并不是一个厚脸皮的人,跟女孩谈恋爱时,如果对方流露出运动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看法,他是会立刻甩手走人的,但是这一次,为了仅存的幻想,他只能把脸腆下去。1975年的全运会彻底击碎了他的梦想,直板两面攻实力派打法的他,因为太过追求完美,一味加强小球,而忽略了自己的风格,结果颗粒无收。

  1976年,又一波政治高峰袭来,李晓东也几乎耗尽了作为运动员的最后一口心气,岑淮光指导让他留下来,转做教练。从此,李晓东只能把自己未竞的心愿全寄托在队员身上。那时滕毅刚进队一年不到,天赋和个性一样出名,为了带好他,李晓东向岑指导要求跟他住一个房间,同吃同住同练同聊。李晓东觉得,自己给队员的影响应该是全方位的,尤其在人格人品上影响他,才能教育他,如果自己有欠缺纰漏,就无法赢得队员的尊重。“比如早上长跑,你跑我也跑,你偷懒我看着呢。”早六点出操长跑,八点练到十一点多,中午还给一帮小孩子辅导文化课,晚上再拉着几个队员,一人八九筐多球之后,接着一个多小时的单球训练,一周让他们写两次训练日记,小孩子开始不会写,只有两三行,但李晓东批的篇幅都是五百多字。

  可李晓东没能立即转正,因为他做队员时的个性是有名的——挑球拍,一训练抱一摞板,打不好就换;动作上觉得手腕越勾越好,勾到很厉害了还觉着在撇……队里“钓”了他两三年之后,领导急了,说赶紧给转了吧,他这才正式告别运动员生涯。李晓东很清楚,自己在北京队教练里算最年轻的,要想干出成绩,就不能继续“两面攻”,非“以守为攻”埋头做事不可。那几年,用昔日队友的话说,李晓东是“长”在了队里,就是谈恋爱的时候,一礼拜也只跟女朋友见一次,礼拜三下午练完骑车去会面,聊个二十分钟,回队七点半接着开练。1984年底,已经带出了滕毅、王燕生、杨玉华的他,被任命为北京男队主教练,操的心更多了,过春节,大年初二就回队盯着,因为其他人都是师哥,他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这个人还是更追求过程,尽量做到荣辱不惊。”

  1988年,北京男队一年拿了四个全国冠军,乒协杯的团体、单打,全国锦标赛男子四项拿了两项。就在这一年,李晓东调进了国家队。旁人觉着,在北京队奋斗了24个年头的李晓东,既然已稳坐主教练的头把交椅,就应该宁当鸡头不作凤尾,又何必去冒险呢?有人断言,“你到国家队肯定是一般教练。”

  可是李晓东不服气,“我在北京队再干吧,也就算个内战专家,最大就是全国冠军。”怀着这种心情,李晓东毅然赴任国家青年队主教练,不久即组织了无锡集训,将刘国梁、孔令辉、秦志戬那拨队员招至国青麾下。一年后,李晓东被调到了国家一队,分管当时中国世界排名最高的陈志斌,以及王涛、王永刚等人。

  作为一个打球时没进过国家队的教练,身处中国乒乓球队这样一个世界冠军辈出的集体中,李晓东的压力是巨大的,他深知,自己必须比在北京队时加倍地低调和玩命,必须用后天的学习去弥补先天的不足。他跟同行学,向各地方队有教学特色的教练虚心求教;他也跟队员学,跟邓亚萍、刘国梁、王涛聊天取经。“我好多东西都是看来的学来的,真正自己实践来的在整个东西里占到百分之二十就很了不起了。”同时,在别人眼里,他又是原则问题寸步不让的,“李晓东的队员都是‘杠头’,他自己也是‘杠头’。”像以前一样,李晓东总是竭力全面给队员以正确的影响,希望他们既能打好球更能做一个正直有用的人。

  以前在北京队时,李晓东的学生拿过十几次的全国冠军,可国家队打世界比赛有时不用他的学生报名,他想不通,也不服气,几年国家队干下来之后,他逐渐敢于否定自己了。到了1994年,中国一队参加亚运会,李晓东带刘国梁、丁松、林志刚几个人,算是中国二队,去参加男团世界杯,结果得到冠军。那是他教练生涯中最得意的一次比赛,因为那会儿中国男一队还没打翻身仗,二队的夺冠算是为中国乒乓球队“黎明前的黑暗”敲响了晨钟。作为全权负责的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跳出了狭隘的地域观,能站到更高的层次上重新认识乒乓球了,可拿完冠军队员哭啊闹啊的时候,李晓东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我这个人还是更追求过程,而不是结果,真遇到大事还是提醒自己,尽量做到荣辱不惊。”

  但在接下来的1995年,李晓东无法不激动了。天津世乒赛男队大捷,全线包揽,34年前那个因中国男队首夺斯韦思林杯而选择了乒乓球,却又没能成为国手的男孩,终于亲自站到了世乒赛场上,亲眼目睹自己亲手带出的队员为中国男团拿下了决赛的最后一分。在李晓东的记忆中,1995年是他30年执教生涯中最开心的一年,“那会儿我们教练班子也算年轻的,我也算重要的参与者,非常开心,非常自豪,虽然以前人家也尊重中国人,但毕竟你不是世界第一,虽然之前王涛拿了混双也拿了男双冠军,但是你整个队没翻身。奋斗四年,夺冠以后,出去真的感觉不一样。而且1995年的时候,大伙都玩在一起,业余时间几个人全在一块儿。”

  但李晓东的母亲已无法与儿子分享这一切了。1995年时,老人已重病卧床一两年,天津世乒赛前,王涛闹拍子荒,李晓东时常外出去给他找球板胶皮,有次路上接到电话,得知母亲病危,等他拿完拍赶到医院,已经见不上最后一面。但李晓东没哭,第二年父亲去世他也没哭,在刚到国家队两三年那阵,他已经把眼泪哭干了。

  那是1992年,中国乒乓球队惨败千叶归来之后成了众矢之的,全队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备战翻身,又适逢球队人事变动,正处于创业期的李晓东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在家的时间更少了,老婆的怨言自然更多了。终于,老婆跟他离了婚,不满十岁的女儿判给了他。

  随后几年,既当爹又当妈、上有老下有小、弟弟出了国的李晓东,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既要照料女儿的起居饮食,还得尽量给她“补课”,国家队上午练完了,他中午骑着自行车赶去给女儿喂多球,再骑回国家队。后来什刹海体校看他实在撑不住了,给他女儿收了全托,周末再让父母帮着管管。可是,年迈的母亲,又不慎从楼上摔下,李晓东每天训练完,就回去给母亲按摩一个多小时,算是尽尽孝心。母亲病重换医院,本来当时不够格住协和,他设法托人给转进了协和,回头再“哄骗”母亲让她安心养病。母亲归去时,由于大赛在即,他只请了两天丧假,虽然时间很紧,但在朋友的鼎力相助下,李晓东尽可能把每一个环节都办得妥贴到位,写挽联、做白花、买寿服……尽可能遵从母亲家乡的习俗。次年父亲住院,李晓东晚上练完十一点多才到家,赶紧做些吃的送到医院,第二天早上照样出操。从小深受孔孟之道熏陶的他,愧于自己给家人的时间太少,虽有心而无力,也只好尽量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最多的心。

  但李晓东知道,对于女儿李嫱冰,就算自己把后半辈子的心血全交给她,也已太晚太晚。女儿凭自己的实力打进国家一队时,李晓东已是女队教研组组长,但他硬是对同一个馆里训练的女儿视而不见,一年半的正课时间没跟她讲过话——李晓东不愿给别人留下话柄。李嫱冰的分管教练也感到很尴尬,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管多了怕人家背后说闲话,不管吧……其实换作任何一个队员,在这馆里都应该得到正常的指导和帮助,这直接关系到一个年轻队员日后的发展,但在李晓东眼里,唯独自己的女儿不行。后来女儿输了球直哭,李晓东问她哭什么,她说,“我在这个地儿也没人管我……”

  原本,李晓东并不想女儿练球,更希望她从事自己当初所放弃的,“想让她上学,还学点音乐,因为她学习非常好,还是连续五年的三好学生。最理想的还是高学位,能读博士读博士,读不了博士读硕士,读不了硕士大学毕业也行啊!”可一次长期出差归来,孩子她妈已经送嫱冰去了体校,或许想借乒乓球让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多管管孩子吧,可她没想到,这反而让李嫱冰错过了一个运动员最重要的成长期。后来李嫱冰大了,李晓东总觉着欠她太多,就只好从钱上多弥补些,可“最后人家还说了,‘咱们父女的关系就是钱!’说得我也酸了。”

  赌气归赌气,随着女儿一天天懂事,她也渐渐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他毕竟有自己的事业,他很有目标,总不可能在我身上花太多的时间和心思。”于是,李嫱冰选择了去奥地利打球,她觉得,这样在某一方面也是对父亲的帮助。

  如今,女儿偶尔回国时,父女两人在一起的娱乐也很少,只要有时间,李晓东就会手把手给嫱冰喂喂球,“多少能管一段……”

  “晓东,女人这本书你可能读得差点儿”

  2000年10月,中国乒乓球队教练组全面调整,蔡振华任总教练,原女队主教练陆元盛出任副总教练,男、女队成立教研组,分别由尹霄和李晓东担任组长。付诸五年心血,终于将王励勤带到世界排名第一、奥运双打冠军的李晓东,开始主持女队工作,开始一种从局部到全局的尝试。就像当年从北京队主教练转到国家队任教一样,李晓东再次选择了接受新的挑战。两位没有国手资历的教练,同时入主国家男、女队,这在中国乒乓球是史无前例的,他们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站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

  2001年大阪世乒赛的胜利似乎顺理成章,李晓东成为中国乒乓球队历史上11位捧过团体奖杯的教练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位没当过国手的教练。他很知足,“乒乓球的确给了我挺多,这是多大的荣誉啊!球都是圆的,全国比我有能力的人多了,我能做成这样,给我这么多也算到顶了,真的到头了。”

  一语成谶。次年的釜山亚运会女团决赛,中国队1比3不敌朝鲜队,无缘金牌。消息传来,舆论哗然。中国新闻社做了这样的报道:“虽然主将王楠连丢两分直接导致了今天的失败,但李晓东仍竭力为她开脱。他说:‘王楠尽力了,她腰一直有伤,但却坚持训练。而且,在前面的比赛中她一直发挥得不错。’”输了球没有人不难受,但李晓东知道,自己必须输得起,因为下面还有比赛,而且在他看来,“既然领导把队交给我了,出事了就是我,其他人没关系。”作为中国女队的教研组组长,李晓东当然很清楚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说,李导这回悬了。”

  回国后,李晓东在体检中被查出了心脏病。那一年,他50岁,命运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令他知天命。

  25年以前,李晓东即将从北京队退役时,曾一度师从一位老翻译家。李晓东喜欢文学,一周给他写两封信,写点诗文,礼拜六住到他家里去,跟他探讨。这位忘年交对李晓东说,“算了,别干教练了。干教练,到了50岁就是人老珠黄了,干作家,50岁正如日中天呢!你有潜质,就是基本功差点,练练,肯定能成。”李晓东也犹豫过,但怎么想,还是觉着自己与乒乓球有不解之缘,“当时很多孩子因为家庭出身没法继续练,自己也是一般家庭,能够继续练还是比较幸运的。”更何况,他所理解的乒乓球教练,虽然不是教师那种说文解字,却也是教球育人、传道授业,就像他队友所说,“他心目中的教练跟中国传统的师道尊严是有些关系的。”

  李晓东的少年时期,正赶上文革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当时北京队的王锡添、岑淮光教练都被专政,关在体育馆里,李晓东就借着看守的机会,趁晚上没人时,给教练们买些吃的买点烟,顺便请教乒乓球。对于自己的教练,他总是格外地尊重。

  多年以后,当他也成为教练时,自然也希望获得同样的尊重,尤其是面对他心爱的乒乓球时。这一点,他的女儿李嫱冰有太深的体会,“他一给我练球就比较着急,如果不打球了,一点事情都没有,其实吧,讨论球也没事,但是练球就不行了。”用旁人的话形容,“他训练他的女儿,十次练习,六七次是哭着结束,太严格了。你要是外人,看了绝对不认为是爹在教女儿。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的时候嘻嘻哈哈都行,一到教学的时候,那种认真劲……”

  但李嫱冰绝不是对父亲这种认真劲体会最深的人,因为在李晓东眼里,每一个带过的队员,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甚至,他对这些孩子的期望,比对自己的女儿更完美主义。

  刚接手王楠时,李晓东跟她是这么聊的,“王楠,我觉得你不要满足于再拿一两次冠军,这对你意义不大。你的二次发动更可贵!你的气能鼓多长?你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你能走多远?更重要的,你15个跟17个冠军,到你退役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你到这个境界了,你能不能给中国乒乓球留点东西?或者是技术上的,或者是精神上的,或者是理论上的。”

  李晓东明白,在大球、11分、无遮挡接踵而至的关口,在“女子技术男性化”被反复强调的时刻,将他这个带出了王励勤的教练,从男队调到女队任教研组长是为了什么,因此,他迫切地希望能够不负所托。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就此展开,比如,女孩们以前训练时都习惯于上来先打摆速,打开了一身汗以后,再练习发球接发球,但李晓东觉得11分制迫在眉睫,比赛不允许一个小时以后再干,坚决调整了训练计划,又如,原先女队的训练都是15分钟一交换,后来都被李晓东改成了7分钟、5分钟……

  然而,船大调头难,那时候的中国女队,接连在悉尼奥运会和大阪世乒赛中大包大揽,王楠都是绝对主力,中央电视台第一次评体育界最佳团队,中国乒乓球队高票当选,王楠也成为“最受欢迎运动员”……外界赋予的荣誉接二连三地涌来,队内关于改革的不同声音也此起彼伏:“我们现在世界最好的,男队有的人成绩还不如我们呢”,“你练王励勤行,可我们不是王励勤”……

  女线毕竟不同于男线,男孩心胸通常更开阔,更敢想敢干勇于冒险,男线竞争激烈,不创新就没出路,而女线更稳定,自然更趋保守,女孩也更细腻敏感。为了贯彻自己的教学意图,很多时候,李晓东不得不“一半是说服,一半也是有点强制”。就像他爱人所说,“晓东有时候真把队员当自己孩子一样,真生气,说,要是自己孩子我就打了,就揍她了。”可是,国人对于乒乓球的期望,甚至比当年李晓东母亲挥舞扫帚时更高,母亲期望儿子数一数二,而国人要求国球只能数一,不能数二。

  最终,数二的李晓东,遭遇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挫折。“我其实是个暴脾气,但从人生轨迹来说走得还是比较稳。我一辈子没大折过,亚运会那次就是大折了,就那一次……”他承认,自己并不是太擅长同女孩子交流,老蔡也说,“晓东,女人这本书你可能读得差点儿,要是读好了这本书可能当教练就及格了。”李晓东也想过,如果自己重新再做一回,“我现在这个阅历、这个能力会比几年前做得好一些”,而且,“也有一个过程,比如今天再跟王楠谈女子技术男性化,跟当时可能不大一样,因为随着时间的发展,她岁数大了,也更理性化、更客观了,所以现在跟她们聊起来共同点更多一些了。”

  其实,他并不是对女孩子的特点全无觉察,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教学方法,“打小球王楠是小动作,打大球就比较吃亏,动作得加大,得把球打长。当年王涛打完天津世乒赛,我感觉他接发球过多依赖搓长,就跟他说让他加板快摆短、加板挑打,但这种方式不好,王涛说他岁数大了,再加上比赛也用不上。所以,我教王楠时就接受教训,正规的练完了跟她说,你玩几板,试试那个球。玩好了鼓励鼓励,潜移默化地,所以打大球她比我想像的要快。”但是,正像有人说的,当一个人过于追求完美,有时候容易变成最后那一下不是成功。关于这一点,当年曾提携了李晓东的徐寅生主任并不是没提醒过他,“你总是追求完美,可总是离完美还是差点儿。”

  亚运会结束不久,李晓东结识了现在的爱人,单身飘泊了十年的他,开始重新找回家庭的温暖。转年的情人节,李晓东在正定集训,爱人在家收到快递送来的11束玫瑰,“一心一意”,卡片上写着。渐渐地,爱人发现,这个完美主义者除了会跟她不厌其烦地聊王励勤、王楠,会揣着小本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之外,还喜欢听歌剧,甚至会为了看一场《阿依达》专程从北京飞到上海。自李嫱冰记事起,父亲就有这嗜好了,尤其爱听早期意大利的某些歌剧。李晓东觉得它旋律很美,音乐语言更直接,更有震撼力——尽管是一种悲剧,但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令人联想到很多,与命运在斗,有很多坎坷,很多自强不息的力量,达到光明的力量……”

  2003年6月23日,像所有人预计的一样,中国乒乓球队再次宣布了教练改组:刘国梁、陆元盛分别担任男、女队主教练,撤消原教练组组长一职,专设一个“奥运备战攻关小组”,刘国梁、尹霄、李晓东同时担任副组长。做回副手的李晓东很坦然,“我也当过很多年的副手,在北京队给岑淮光、刁文元当过副手,到国家队给郗恩庭、蔡振华当过副手,在女队我当家的时候,很多重要想法都得到了陆指导的大力支持,有的队员比较个性化,都是陆指导帮我处理,因为他比我来得柔和,不容易激起队员的逆反心理,不会激化矛盾。现在换过来,我自然也得做得漂亮,要不我就不是人了,因为最终目的还是想中国乒乓球事业进步。”在9岁就通读《水浒》的李晓东心中,乒乓球大概就像水泊梁山,虽然一百单八的座次不得不排,但“义”字始终高悬正中,夫复何求?“乒乓球队的交接,两三年就有一次,最长四年一周期,这种调整,是最起码的觉悟。乒乓球还是小,得到的利益不比经商,得到的名气不比从政,唯美的享受不比文学,但是你喜欢它,至少中国是个乒乓王国,你从事这个到了顶级的,领导也比较重视你,历来把你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来了就是青年队主教练,后来女队主教练,男队也是主要教练,当过攻关小组副组长,到现在也是队委会成员,这都是莫大的荣誉,都是组织上给你的。”

  就在宣布调整的两个月前,李晓东托爱人买了一枝施华洛士奇的水晶玫瑰,找人开光之后送给了王楠,虽然不过数千元,但它寓意着祝福王楠能在巴黎世乒赛“一枝独秀”。那时,虽然李晓东还担当着教研组组长一职,队里却已应王楠的要求,请来乔红做她的主管教练。在巴黎,王楠终于成就了自己的“全满贯”。

  两年以后的上海世乒赛,人们发现,是李晓东在为王楠做场外指导,遗憾的是,王楠意外地负于韩国新秀文炫晶。

  没过多久,全运会在即,李晓东接到了辽宁队教练的电话,也接到了王楠男友郭斌的电话,他们希望李晓东去辽宁帮忙看看。这并不是李晓东与郭斌的第一次通话,早在亚运会输球之后,李晓东就给当年刚与王楠相恋的郭斌打了电话,也给王楠的父母去了电话,表示还是自己没管好,有责任。

  李晓东并不觉得自己去辽宁的一个礼拜能起多大作用,因为他也看了看男队,后来听说曾传强指导也去看了王楠。他只是看到王楠还那么想要球,能尽点力是一点了。

  对于父亲的这种做法,李嫱冰一定不会感到意外,“我爸爸就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最好。感觉挺累的,但是,如果为了不累就不想去做得这么完美,我感觉,他会更痛苦。”

  如今的王楠,也已能坦然面对三年前的那次失利,“李指导非常敬业,对乒乓球特别特别执着,业务上还是有挺多东西的。当时因为刚从男队调来,刚开始的工作方法可能对女孩不太一样。期间很多比赛我起伏挺大,但他对我用的心血已经很多很多。2002年,我觉得从他的角度来讲他已经尽全力了,还是我自己没有调整好。教练员主要还是把平时调整好,练顺了,至于场上的那些心态什么的,还是队员自己调整。所以,也挺对不起他的吧。”

  在王楠眼中,这位曾经的师傅,与其他所有教练最大的不同,“就是认真,特别认真,你跟他开句玩笑都特别认真。”

  2006年2月9日,也就是李晓东将王励勤备战08奥运的设想付诸文字一个月后,中国乒乓球队德国世乒赛的第二轮队内选拔赛进行到了最后一天。下午14时50分,李晓东径直走向1号台,准备为王励勤对王皓的比赛做场外指导。由于是转播场地,1号台外围用新式挡板圈起了隔离带,但李晓东无意像别人那样走预留的通道,而是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挪开脚下的挡板。这样一个动作,他在国家队做了18年,已是再熟悉不过。可这种新式的挡板,与这次直播一样,都是第一次进入国家乒乓球队的训练馆。李晓东一连试了几下也没能挪开,这才感到挡板已有了变化,于是抬起腿,索性跨了过去。

  前四局比赛,双方咬成2比2平,李晓东告诉王励勤,决胜局开局就变王皓正手位。可是回到场上,王励勤还是没变,很快就以0:4落后,再变,为时已晚,王皓已有了准备。最后,王励勤以2:11告负。

  分开五年之后,再续前缘之时,师徒二人,都已有了太多的变化。王励勤已成为队里的绝对主力,而李晓东已两鬓斑白。

  李晓东说,自己是喜欢变化的,因为变化生灵,因为乒乓球里充满了变化,因为球的变化就像人生的变化……

  有些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早年,李晓东主要看西方文学,很喜欢雨果,不喜欢巴尔扎克,因为后者太现实,而前者更浪漫。如今,李晓东看得更多的,却是国内的现实主义作品,西方文学看得少了,因为觉着“还是离咱们太远。”

  有些变化,则是刻意修炼的。李晓东一直记得父亲临终前对他讲的话,“从小就教育你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但是,对不起你,情商方面对你培养得不够。而且,你太争强好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从那时起,李晓东开始有点信道,希望能对自己的“一身杀气”消消火,“做教练还是一个竞争的工作,成天跟输赢打交道,长年争斗这么多年,大体上没折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就是力争做到什么事都能觉得好,调到心态平和。因为这种年龄的教练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尤其有点儿成绩更容易固执,我性格里不缺这种固执,所以要有意识地调。”后来爱人也劝他,面对运动员的时候,先让自己心态平和了,“人的十个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长,所以人家不见得一模一样都按你的意图。”

  现在重新带王励勤,李晓东说自己宁可要一种外柔内刚。至少,这种教学方式的变化已经初见成效。有时候王励勤拧上劲了,他就不说话,过一会王励勤自己就好了,这样,两人才能同心同德去干一件事,才能给王励勤的球加一些变化,在保持速度力量的同时加些旋转,让他的实力变得更厚。

  但无论怎么变化,有一点师徒二人始终未变,那就是未竞的梦。“原来觉得国家队世界冠军高不可攀,现在到了国家队也这样,培养了一个冠军也这样,培养两个也这样……培养王励勤,则是一个时代的代表。王励勤还有壮志未酬,他的理想是奥运会,作为一个教练,我同样满怀激情。”

  

北京奥运会的时候,王励勤就三十而立了,李晓东就在国家队执教二十年了,那时两人又会有怎样的变化?李晓东的爱人王蕾不知道,她只知道,李晓东晚上睡觉都是双拳紧握的,而且自从回去带王励勤,李晓东走神更厉害了,老花镜一买就是三四副,两周之后就一副都找不见了。所以,王蕾只盼着2008能早点到来,她最担心的,还是李晓东会跟队员再较上劲。

  可是,08之后又会有什么变化吗?

  刘国梁说过,李指导教球有瘾,教业余的都挺高兴。

  李晓东自己也说,见到球,他就会两眼放光。

  ……(本刊记者 李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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