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吟唱着信念的歌

　　5月5日，全美国都在悼念他们的国家英雄，一个前途无量的NFL明星，在国家需要的时候，选择成为一名军人开赴阿富汗，并把自己的生命和荣誉永远地留在那片土地上。这不是一个跟意识形态有关的故事，无畏和信念这两样东西，在全世界任何国家任何地区都可以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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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高珈佳发自美国

　　帕特·特里曼从来没有渴望成为一位大人物或一位美国英雄，他只想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像那些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的士兵们一样。

　　于是，没有新闻发布会，没有记者采访，没有游行，没有自我吹嘘。一年前，特里曼离开了新婚妻子玛利亚和360万美元的NFL(北美美式足球联盟)合同。他去了东方，在阿富汗的战场上，特里曼的身份不再是一位很有前途的NFL明星，他只是美国陆军游骑兵部队的一级士兵长。在黑暗的灌木丛和危险的阴影中与狡猾的敌人缠斗，直到他的躯体被覆盖在星条旗下送回美利坚。

　　特里曼从未解释过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也永远失去了开口的机会。但人们现在已经知道，对这位英雄而言，一位拥有灿烂明天的NFL新星和一个为国捐躯的士兵之间并没有太遥远的距离。

　　9·11发生的一切让他惊呆了，他突然发现，生命有很多比体育更重要的东西，而自己的责任也不仅仅局限在擒杀对方的四分卫。

　　还是让时间回到2001年的9月。特里曼正百无聊赖地呆在酒店房间里，这是一套高级套房，每晚租金高达200美元，奢华的布置很符合特里曼的身份——NFL亚利桑那红雀的线卫，一位周日明星(美国的NFL比赛大多在周日进行)。虽然他不够高也不够壮，但专家认为，凭借天性中的勇猛和决不放弃，特里曼前途无量。但特里曼并不那么“安分”，他经常专注地盯着星条旗，感受到沸腾的血液正汩汩流动。“生活中有很多比美式足球更重要的事情，我希望能为社会，为人民做些什么。”特里曼总是这么说，他的想法让队友们觉得有些奇怪，是啊，在比赛前夜，满脑子想着对国家的责任和义务显得多么荒谬。

　　此刻，特里曼的思绪又飘向了远方，半倚在床上，他正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发愣。突然，手机响了。在这个9月的上午，他接到了弟弟凯文打来的电话——立刻打开电视，马上！——屏幕上的画面触目惊心，满载着乘客的第二架飞机撞向了曼哈顿的世界贸易大厦！破碎的玻璃、滚滚的浓烟、消逝的生命……

　　就在“9·11事件”的第二天，特里曼如约接受NFL电视台的采访，他的语调低沉：“我一直在打美式足球，但它现在显得如此讨厌——是的，它的确令人憎恶——同所发生的一切相比，它是如此微不足道……我怀着深深的罪恶感，我根本就不该来接受这该死的专访。我的祖父曾参加了珍珠港战役，好几位家人也曾为国奔赴战场，但我却什么都没干过……我想——这或许听上去有些庸俗——但我一直在想象珍珠港战役，呆在甲板上的人们发现炸弹从自己头顶上呼啸而过时，他们究竟是什么心情：他们一定在尖叫、在反抗、在被迫放弃生命……我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些。在此刻，我想自己也许还有其他选择，也许我更应该成为一位在楼梯上奔波救人的消防员。”

　　比特里曼小一岁的弟弟凯文下定了决心，这位MLB克利夫兰印第安人小联盟球队的内野手选择了离开。他放弃了运动场上的梦想，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报名参军，希望能加入著名的美国陆军精锐部队——游骑兵。凯文的决定让这个国家感到好奇，特里曼也会作出类似选择吗？他怎么可能将同红雀的三年360万美元合同置之不理，放弃自己的优越生活，到阿富汗战场去涉险？

　　特里曼登上了游骑兵部队的悍马越野车，在阿富汗绝尘奔驰。在他看来，这根本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不能这么做呢？

　　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这里是阿富汗。当地人是不可信赖的，为了得到酬劳，他们愿意与交战双方合作；16个月前，美国空军曾无情地用炸弹碾过这里的大部分土地；塔利班和基地的武装力量深谙游击战之道，利用复杂的地形与美国军队斡旋。从2003年开始，美国军队发起了代号为“山地风暴”的行动，派遣75军游骑兵部队在阿富汗与巴基斯坦接壤的山区进行巡逻，搜查塔利班头目奥马尔、基地领导人扎瓦赫里和拉登。一个月前，27岁的特里曼和26岁的凯文加入了山地风暴行动，虽然呆在不同军团，但两兄弟每周还能见上一两次，直到4月23日，特里曼在一次突袭中遇难。

　　要是特里曼能够像多年前美式球场上那样，从包围圈中一跃而起、在树木中穿行，也许他不会牺牲。在20岁时，这位亚利桑那州大的明星球员总在训练前考验自己的能力：他会不断地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看看自己究竟能够多久不用双脚着地？在圣乔塞郊区一所被林木包围的房子中长大，特里曼从小就非常热爱树木，哪怕它们掩藏了无数危机。5岁时，特里曼曾在一次暴风雨中爬上了门廊的屋顶，当他企图跳到一棵正在大风中瑟缩摇摆的树木上时，母亲玛丽喝住了他，叫他赶快停下来。

　　是什么让这个安静的、敏感的乡村小子成长为一位勇士：他的血液中流淌着英勇和男子气概，他像海明威笔下的主角一样无所畏惧，他永远都在孜孜探求如何为国效力。

　　1994年，当这个17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出现在亚利桑那大学时，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加里福利亚懒鬼。油腻腻的长头发耷拉在肩膀上，喇叭裤、紧身T恤、勇敢无畏的咧嘴微笑，他把自己遇见的每一位女性都称呼为“伙计”。但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当时的大学校队教练布鲁斯·施纳德一眼就相中了特里曼——因为他的高大，只有三位同年级生超过了这个5英尺11寸、重达195磅的大块头——当教练邀请他参加校队时，特里曼坦率地回答：“我的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尽全力来栽培我，但4年后，我就走了。”

　　特里曼用了四年的时间来完成市场营销的学业，他的GPA成绩为3.84分。他经常躺在校园的草地上，阅读那些他感兴趣的一切书籍，他积极帮助当地一个叫做“不一样的孩子”的慈善机构，他很早就出现在训练场上，完成教练布置的一切动作，他最喜欢做的还是爬上学校球场高达200英尺的灯塔上，瞪视着苍茫夜色下的沙漠，还有远处空军基地传出的灯光。“那些飞机就在他的头顶盘旋，他几乎一抬手就能碰到它们，”特里曼的校队队友菲尔·斯诺回忆道，“但特里曼表现得无所畏惧。”

　　很少有人知道，就在第一次参加校队训练前，特里曼被迫在青少年禁闭中心服务了30天。当一位朋友在比萨店里与人起冲突时，特里曼冲上去将这个陌生人揍成重伤，遭到了袭击重罪起诉。但特里曼厌倦解释和欺骗，虽然几乎所有名人都用这一招来捍卫自己的公众想象。在2000年，有记者提起这起意外时，特里曼只是一言不发，陷入深深的沉默。

　　特里曼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他可以骑着单车去参加训练和比赛，他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有一颗勤奋、勇敢并愿意付出的心。

　　特里曼是亚利桑那大学1994级学生中最后一个拿到美式足球奖学金的人。4年后，作为一名微型线卫，他成为太平洋10区年度最佳防守球员，他帮助校队以不败战绩赢得了分区冠军头衔。从他的头盔中散落的长头发在风中飘扬，他已经成为了一颗耀眼的新星。在比赛中，在训练中，在战争中，他在每时每刻都刻苦卖力。“勇敢的心”。亚利桑那运动主管凯文·怀特总是这么称呼特里曼。无数赞誉并没有让特里曼迷失自我，在毕业时，他只是淡淡地说：“兄弟，我为自己能完成一切感到很高兴，我的学业——因为我并不聪明，我必须勤奋读书——还有赛场上的一切。但这些并不足以让我感到自豪，我还得去做些什么……”

　　在NFL选秀前的一次训练中，红雀为特里曼腾出了15分钟的时间。但特里曼吸引住他们，在每一个环节中，他都表现得如此完美。保险起见，红雀在第七轮挑中了特里曼——在241位被挑中的球员中，他名列第226位。特里曼骑着自行车来训练营报到，一双球鞋正在他的车把上摇摆，他大大咧咧地把自行车停在了队友们的奔驰、宝马的旁边。

　　特里曼拥有其他人都没有的东西——无穷尽的渴望；他也缺乏其他人都有的东西——一台手机。他轻视一切高科技的东西，他也不需要它们提供的任何便利，“生活已经是如此简单！”他向一位朋友说道。在2000年训练营开始前，他跑了一趟马拉松；在2001年训练营开始前，他参加了铁人三项比赛。当红雀持续落败、队友们牢骚满腹时，只有特里曼永远是那么平和：“我们现在还不够强大，而强大的过程就是你必须不断吃苦头。”

　　在2000赛季结束后，经纪人法兰克·布勒告诉特里曼，圣路易斯公羊——1年前，公羊刚夺得超级碗——希望为他提供一份5年900美元的合同，特里曼终于有机会逃离在全联盟垫底的红雀了。但特里曼拒绝了，他与红雀签订了51.2万美元的合同。“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法兰克问他。“如果我选择离开，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这就是特里曼的答案。

　　军人在这个家族里，被认为是一种世袭的荣誉，特里曼只是选择了自己的荣誉，自己的前进方向。

　　他的祖父、上士亨利·特里曼和两位叔叔曾经历了珍珠港战役。亨利所在的驱逐舰是被日军率先炸沉的几艘军舰之一，驱逐舰在亨利的脚下渐渐沉没；叔叔吉米和罗伊正在珍珠港上的军事基地服役。三人都幸运地活了下来，但一颗子弹击中了罗伊的胸膛，他还失去了一根手指。舅舅约翰也参加了那场战役，他是空军，在敌人的炸弹炸中飞机前，约翰是最后一个靠降落伞成功逃生的人，飞机上的其他人全部遇难。

　　但是，祖父、叔叔和舅舅都不愿意讲述那时的事，祖父亨利宣称自己当时正在睡觉，对于日本人的空袭，他一无所知。其他几位亲戚似乎也都得了健忘症，不再愿意提及珍珠港事件。于是，特里曼只能想象。

　　“我们无所适从……我们惊慌失措……”在9·11的第二天，在红雀的更衣室里，在摄像机镜头前，特里曼喃喃自语。一年半以后，特里曼作出了决定，25岁的他不能再像其他职业球员那样生活——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球场上，其他事让其他人去操心。

　　亲戚们试图游说特里曼和弟弟凯文改变主意。只有父亲老帕特——他是一位律师，这位前圣乔塞大学的摔角明星不久前还告诉儿子们，应该遵循家族的传统，为国效力——知道自己的劝说不可能取得成功。某天，特里曼走到当时的红雀主帅戴夫·迈可因斯面前，“迈克，我们必须谈谈。”随后，特里曼选择了离开，丢下迈克因斯费力地向媒体解释他的决定。

　　2002年春天，特里曼与高中就开始相恋的女友玛利亚结婚，他们在巴厘岛度蜜月。回到菲尼克斯后，特里曼迅速驾车离开了这个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在这里度过了8年大学生涯和职业球员生涯的城市。特里曼隐姓埋名地来到丹佛，与凯文会合。他们剪去了长发，开始艰苦的游骑兵兵营训练——只有35%的学员能通过一系列苛刻的测试，他们每天的训练时间长达19.6小时，如此大的训练强度，如此大的压力，特里曼和凯文把宿舍附近的大树当成了电话亭，对着它自言自语，表达对亲人的思念。

　　特里曼兄弟通过了测试，他们成为真正的游骑兵。特里曼的年薪从红雀为他支付的120万美元锐减到17316美元。“但我还是忍不住微笑，因为我终于在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进。”特里曼的想法一定会被许多人看成不可思议。

　　去年夏天，特里曼在巴格达机场给家人打来电话，他正随游骑兵在中东执行任务。在几分钟的通话中，电话那端的特里曼和电话这端的父亲都沉默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雷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对美国大兵而言，伊拉克实在太危险了，尽管这是特里曼自己的选择。

　　从伊拉克回国后，特里曼依然很少与家人联系，他知道自己工作的危险性，他不想让家人来担忧——他的努力似乎毫无成效。4月23日，在他和弟弟凯文重返中东的第三个礼拜，他在执行山地风暴行动。领路的向导是当地人阿兹曼·罗德，一个塔利班间谍。他把游骑兵部队领入了敌人的埋伏圈。特里曼和战友们陷入了地狱。

　　游骑兵的越野车试图冲出重围。突然之间，特里曼倒下了，他死了。另外两位美国士兵受伤，一位阿富汗士兵在枪战中身亡。——这是美国国防部的说法。特里曼驾驶的卡车引爆了地雷，他在爆炸中受伤，然后死去。——这是阿富汗军方的解释。

　　没有人知道，在持续了15至20分钟的枪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在4月26日，凯文从阿富汗前线归来，带着兄长的灵柩，那个静静地躺在星条旗下的躯体，那个不想成为大人物、却已经成为真正美国英雄的帕特·特里曼。

　　留在英雄身后的背影

　　本报记者高珈佳发自美国

　　这不该是英雄的归途：在阿富汗山区，在敌人的埋伏圈中悲惨地死去。一位放弃了500万美元合同、毅然加盟美国陆军精英部队游骑兵的美式足球明星应该有一个快乐幸福的结局，他应该从战场凯旋归来，他应该在亚利桑那的漂亮房子中安享晚年，他应该在孙子们的低沉哭泣声中、在鲜花丛中沉沉睡去。

　　是的，无数夸张的传说、真诚的眼泪使特里曼成为了一位美国英雄，但于4月26日在圣乔塞市政玫瑰园举行的帕特·特里曼悼念仪式上，他的亲朋好友告诉全世界，特里曼并不是英雄，他只是在不断地向自我发起挑战，他只是不懈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而现在，他终于走了。

　　在葬礼上，特里曼的小弟弟里查德穿着一件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白色T恤，没有黑西装、没有领带，他说自己没有准备任何致辞草稿，但在麦克风前，他真诚的致辞还是让所有人泣不成声：“帕特绝不是上帝，更该死的是，他已经死了，他不是那么完美无暇。感谢你们的悲伤，但他已经死了！”

　　什么，特里曼不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英雄？他难道不是为了美国而牺牲了年轻的生命？他难道不是为了国家放弃了优越的生活和成为NFL明星的明天？但请相信，这只是特里曼的一面，他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张脸。

　　特里曼的姐夫兼密友埃利克斯·加伍德还记得他成为自己儿子的教父那天的稀奇打扮——特里曼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位女人。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因为他愿意。特里曼还很八卦，在亚利桑那州大校队时，他总是缠着线卫教练莱尔·斯特里奇，打听着一切小道消息，“他总在谈论同性恋，他曾问我：‘你愿意执教同性恋吗？’直到我回答‘是’，他才放弃了这个问题。”特里曼喜欢跟任何人聊天，他读过很多书，从《圣经》到《可兰经》到《摩门经》，他喜欢在写信时引用一些警句，“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学问。”加伍德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特里曼对待战争的态度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严肃，第一次从中东归来，特里曼与红雀队友扎克·沃兹大聊特聊士兵的胸牌，几周后，他甚至把自己的胸牌作为礼物寄给了沃兹。“我现在一直紧紧握着它，”沃兹在葬礼上说，“它们从未如此贴近我的胸膛。”

　　在葬礼上，加伍德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特里曼，这个隐藏在荣耀光环之后的、幽默的、有思想的、疯狂的男人，这才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对加伍德和其他亲朋来说，帕特·特里曼绝不只是一个英雄符号，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你愿意陪他一起喝着啤酒、慢慢走进他的内心的人——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这是战争的代价。他的弟弟是对的，就像里查德所说，“帕特绝不是上帝，更该死的是，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