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李昌镐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无论对于媒体记者还是对他本人来说都是如此。之所以困难并不是因为他高高在上，让人难以接近，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平和迁就的人，没有任何架子，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记者们提出的采访要求他都会很平静地接受，虽然他到现在都一直很害怕置身于公众场合，而且仍然不习惯接受媒体的采访。采访困难的原因有二：由于李昌镐的性格太过内向，极不善言辞，对于别人的提问他一般都是用最简略的语句回答，别指望他能有什么奇妙精彩的发挥，能清晰完整就不错了；第二，在成名以后的十多年里，

简单至极的李昌镐早已经被国内外媒体记者刨根问底地翻掘了无数遍，即使偶尔发现一点新闻也早已成了热炒过的“回锅肉”，对于他这么一个28岁的人来说，实在是提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了，而且当你面对他时，你甚至会不忍心找一些刁钻的问题去难为他。

　　结束了在大理举行的韩国国手战与挑战者崔哲瀚进行的首轮比赛后，临别风光秀美的古城大理前，李昌镐在赛事主办方的安排下抽出时间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采访在大理感通山庄南院他的住房边上的小客厅里进行，之所以没有在他的房间，原因可能是即使在酒店里，他的房间也是属于他自己的、不应被外人探究的空间——李昌镐一直就生活在一个自我、单纯、狭小、几乎封闭着的空间里。采访的内容差不多又是老调重弹，但我更关注的是在采访过程中，在他的回忆和叙述中揣测、探究一个游离在印象与现实间的“石佛”。

　　成长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接触到围棋的？

　　李昌镐(以下简称李)：我爷爷喜欢下棋，一开始是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就常带着我到附近的棋院，就这样开始接触到了围棋。我的入门老师也可以说就是我的爷爷。在我家里，除了爷爷就没有人会下棋了，而爷爷下棋的水平不是很高，也就是业余五六级(级是韩国段以下的级别)的程度?很一般。

　　记：从一开始学习围棋时就对围棋产生兴趣吗？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你觉得天赋和勤奋的比例各占多少？

　　李：一开始接触到围棋就很感兴趣，不过要说天赋和勤奋各占多少我也说不上来。如果对围棋厌倦的话我就不可能走到现在，一直学到现在。能走到现在除了兴趣以外还有各个方面环境的原因也挺大的，比如说我学棋的环境就比较平坦、比较顺，而且能得到像曹薰铉老师这样的高师的指导，这方面是比较幸运的，也是各个环境方面促成的。

　　记：一开始学棋就表现出在围棋上的天分吗？

　　李：学了多久才表现出来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过了一久，看到我那种算(计算能力)以后吧……

　　记：一直以来你给人的印象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所以有了“少年姜太公”、“石佛”的外号，在性格上你从小一直就这样吗？

　　李：上小学时还经常同要好的同学一起玩玩，但从中学开始因为要经常参加一些围棋比赛，已经不能按时到学校学习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时间与同学一起玩了，朋友也渐渐地远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非常遗憾。小时候性格也不是这样，在学棋以前父母常把我称作“调皮鬼”，8岁开始学棋后，说话渐渐地少了，性格也慢慢地变得内向。

　　因为以前我寡言少语，所以大家给我起了这个外号，这是别人对我的感觉和评价，我没觉得好或不好，但我并不想真的变成“石佛”。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会很轻松自然，但站在公众面前我会有一种生涩的感觉，大概在这方面没受过特殊的训练。以后希望能比以前更活泼一些，但这个过程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不能强求。

　　故事一：李昌镐在围棋上的计算能力方面早已被公认为天才，但在他学习围棋后，不仅记录不下别人的棋谱，就是自己下的棋，有时候也复盘不出来。曹薰铉的夫人就说过李昌镐小时候记忆力很差。“我学棋的时候，几年前下的棋都可以复盘……李昌镐连刚刚下过的棋都不能好好复盘，不知道……”老师曹薰铉曾经一度相当苦闷，但他最后作出的结论是，再观察一段再说。理由是：“外表闪光的并不是什么出色的天才，任何人都能够看得透的人也不是什么出色的天才。”对这样一个愚钝的天才弟子，曹老师当真是没话可说，而李昌镐当然更说不上来他到底有多少天赋。

　　印象：现在棋界天才们哪一个给人的印象不是英气逼人，充满活力，但偏偏就是一个李昌镐，给我们一个近乎愚钝的感觉。

　　据说，李昌镐小时候，可能家里过分溺爱的缘故，又是从小就离开父母怀抱，有段时间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甚至睡觉时还要亮着灯。平时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在棋盘前强大坚韧的李昌镐，一个在公众面前拘谨木纳的李昌镐，但在这些表象的背后还有一个脆弱又倔强的李昌镐。比如在大理期间，他在种植纪念树时坚持只培土不浇水；比如在东道主热情地招待他到处参观时，他却随时拿本书，走几步看一阵；比如他当吃不惯招待饭菜，但又不想去麻烦别人时，就让弟弟随便给他带些点心……李昌镐有他自己极强的个性，虽然他总是用迁就随和来掩饰，让大家都避免一些麻烦，但这些细节又反映出他特立独行的一面。

　　机缘

　　记：您是怎样成了曹薰铉的内弟子？

　　李：刚开始在家附近的棋院学棋以后，不久学出了点名堂，一个专业棋手，就是田英善六段看过我下棋后就把我介绍给了曹薰铉老师。田英善六段指导了我一阵后就觉得还不错，但后来田英善老师觉得以他的能力来说已经没法再指导(李昌镐)了，就把我介绍给当时韩国最优秀的棋手曹薰铉老师。

　　记：能谈谈和曹薰铉的师徒关系和情谊吗？

　　李：我是六七岁开始学棋的，在韩国这个年龄是8岁(虚岁)。去曹薰铉老师家里作内弟子，是在9岁(虚岁)的时候，到他家里大概待了六年半。就在这么长时间里，当时我本来就内向，平时跟曹薰铉老师对话的机会几乎就没有，就是教棋的时候我这边也是一句话都不说，曹老师在旁边指导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

　　在曹薰铉家里生活，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到现在对他家里人都很有感情。一直到现在我都叫曹夫人“干妈”(韩语发音)，这个称呼意思应该是爸爸的弟弟的夫人，汉语里叫姑妈吧，但除了婶婶的意思外，在语调和感受来讲，这个称呼在韩国显得更亲切一点。除了姑妈，当时在曹薰铉老师家里他爸爸、妈妈都还健在，他们都很疼爱我，在生活上各个细节、各个方面问寒问暖的，除了和他们偶尔说句话以外和曹薰铉老师几乎没有交流，下棋也很少说。但学棋的时候曹薰铉老师对我也并不太严厉，主要是我的性格。

　　记：从师徒到对手，这期间的关系是怎样转变的？

　　李：后来到了和曹薰铉老师下棋(比赛)，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对手。和曹老师在一起下棋到现在已经下了300多盘棋，刚开始的确有点不习惯，他毕竟是师傅嘛，而且是战胜自己的老师，于情于理上都有点难过。而我后来已经把他给超越了，就弄得让别人感觉很复杂。但毕竟下棋会有胜负，不可能想让就让。到现在虽然习惯了，但遇到和曹老师相对时还是和其他棋手有点不一样。

　　记：最初赢了曹薰铉老师以后他有什么表现？有没有生气，或者怎么样？

　　李：(在采访过程中第一次畅快地笑了)那时候看都不敢看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反应呢。

　　故事二：做了曹薰铉的内弟子后，李昌镐的围棋水平提高得非常快。1986年8月，李昌镐通过入段关口。当时李昌镐只有11岁。李昌镐虽然在棋盘外比较愚钝，但在棋盘上却一路飘红。在升为三段后遇到了老师曹薰铉当时的最大对手徐奉洙九段，结果让徐九段6连败。仅1个月之后，李昌镐便将战书递到他师父曹薰铉面前。当时曹薰铉放言：李昌镐要超越他，至少还要十年。但结果李昌镐只用了七年。

　　师徒首次相遇是在1989年12月24日的第28届最高位战五番棋第1局。第一次师徒正式比赛仅80手李昌镐就投子认输了。虽然这是一个短命的对局，但这却是以后持续了十几年的师徒大战的序曲。

　　印象：芮乃伟说，如果李昌镐都不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的话，那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她说李昌镐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健康阳光，没受一点俗世的污染。

　　《易经》中有这样的一段话：“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在独立于当今世界围棋顶峰后，李昌镐在棋艺和生活方式上都在开始追求一些变化，虽然这些变化很细微，很缓慢，但他确实在变化。在他到昆明后接受采访时，他谈到生活态度，谈到希望选择怎样的女朋友，一时间媒体惊呼“石佛凡心大动”。不久前，江湖上盛传石佛心仪中国美女棋手毛佳君，而熟悉李昌镐的人虽然辟谣：这只是炒作。但连与师傅对弈都不曾手软的石佛，的确在比赛时竟然和美女棋手毛佳君下出一盘罕见的和棋。一方面可见他惊世骇俗的计算和把握棋局的能力，另一方面不能不说石佛真有点怜香惜玉。在获赠大理荣誉州民后，李昌镐发表了一番相当得体的答谢辞，不管他是否有所准备，但对于一向拘谨的他来说,能有这样的表现的确让人刮目相看，难怪大家都吃惊不小：“石佛变了。”

　　追求

　　记：下棋并赢得胜利似乎已经成了您的天职，研究围棋的过程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如果让您重新选择人生，您是否会重新选择自己的道路？

　　李：作为职业棋手这是我生活的方式，在20岁之前一直是在研究围棋，那时候围棋是我的全部。那时候研究和学习围棋是很快乐的事情，在别的方面就不太感兴趣，现在也是这样。研究围棋的时候偶尔——也不是常有的时候，会发现达到一种新的境界，或者说是某种高度或者新的手法吧，都会有很充实、很愉快的感觉。但学棋也不全都是快乐的事情，毕竟做功课是很累的。

　　如果重新选择的话有可能还会选择围棋，但也有可能走别的道路，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学围棋，可能会选择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道路，想尝试一下别的方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除了围棋以外还有很多东西。我发现生活里有很多棋盘之外的东西，挺有趣的。

　　记：围棋是从汉朝传入朝鲜的，围棋体现了很多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您对中国的文化有多少了解？

　　李：围棋非常有助于个人修养，在哲学方面，围棋似乎包容了一切，更具体的也不太说的上来。很多韩国棋手学了中文，这能很好地了解中国文化，不过在这方面我还没有长期打算，所以就没有特意在学中文。

　　记：你这几天手里一直拿着本韩国谚语集，而且一有空就看。

　　李：其实我也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并不止围棋，但我不能一下子把生活中的新生事物都接受，只能循序渐进，看书是学习生活的一种方法，一种循序渐进的方法。

　　记：读过武侠小说吗？对大理有什么印象？

　　李：读过韩文版的《神雕侠侣》和《射雕英雄传》，但没有看过《天龙八部》。对大理过去只有书上的一点印象，只知道一灯大师是大理的，书上其他的人物都没有印象。

　　记：大家认为您下棋时，有“官子天下第一”的评价，这么厉害的官子功夫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李：在官子上其实并没有做过特别的功课，如果说做过特别的功课，主要是在中盘和布局上下过不少的功夫。在官子方面其实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达到了“天下第一”，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毕竟每个人都会有失误，谁在官子错误少一点，机会就多一些。

　　故事二：李昌镐从不上网聊天，也很少有什么娱乐活动，大家只知道他喜欢打网球。他不喜欢多与人打交道，手中的书成了他最好的逃避，如果可能，他可以在房间里待一整天，和国内那些“很懂生活”的成名棋手相比，他的生活方式成了一些人在棋盘外可以奚落他的唯一方式。但这决不是他不近人情、高不可攀。13日下午到达大理，那里现在风正大又冷，当电视台请李昌镐在室外接受采访时，李昌镐没有推辞。当许多人拿着厚厚一叠纪念封请他签名时，他一笔一划没有任何厌烦之意。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不过主角是当年中国的围棋天才马晓春。第一年围甲联赛他到昆明时，在安排就住的酒店用餐，嗜好冰啤酒的马晓春由于当天酒店没有准备冰啤酒而大发脾气，也不常接受记者专访的马晓春对在场的记>者们说：“你们今天谁写文章批评这个酒店，我就接受他的专访。”结果当然是无人响应。

　　印象：一位同行的记者几天里一直不断地感慨：“一个可怕的人，一个可怕的李昌镐。”他所感到的可怕是在李昌镐那种无欲无求，那种沉寂的背后隐藏着的无比的坚韧，隐藏着一种强大的力量，任何对手在这种力量面前都会显得脆弱。

　　对李昌镐而言，年龄已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在他的身上具有某种深度，这种深度是不能像常人那样用过一年长一岁的积累年龄的方法来计算的。据说，一位日本摄影师一连为李昌镐拍了许多照片，但临到洗片子的时候，他就找不到哪张是该洗的了。因为仔细地看，李昌镐在那些照片里的表情几乎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又有人说，为李昌镐拍1000张照片，如果不是姿势有别，从表情上看是找不出变化来的。比赛中，李昌镐的眼光很少有直视对方的时候，而且从头到尾都在座位上笔直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着，因此任何对手都没法从他身上发现什么。武侠小说中，一些高手能从一个人的眼光中看出他内力强弱，但如果是绝顶高手，那从眼睛里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李昌镐似乎就是这样，除了亲近、熟悉的人以外，和他交谈时几乎看不到他的眼光会与人接触。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不到他的眼神，我们也没法揣测他的内心。李昌镐叫“石佛”，而他对大理的人物中只记得高僧一灯大师，这似乎是巧合，又似乎是一种必然。佛，是一种力量，一种宽宏深邃、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

　　记得李昌镐说过：“棋局如人生。下棋时，布局越华丽，就越容易遭到对手的攻击；生活中，少犯错误的人，要比华而不实的人更容易成功。”

　　李昌镐棋如斯，人生亦然。(杨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