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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天一是快乐的，整日里与足球为伴。带队的是40多岁的陆指导，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足坛宿将。跟天一的父亲是亲密的队友。他极其的宠爱天一，一方面是因为那一份故旧之情，另一方面，这个少年的天赋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令人赞赏的。他视天一为自己的子侄，他早就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天一培养成才。
跟着陆指导，天一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在一天一天地成长着。
然而，与足球相伴的快乐却怎么也抵消不了那种内心深处的孤独。白天的天一是快乐的，然而，静夜里的他却是寂寞的。这种寂寞年复一年，不知不觉已过了4年。时间悄悄地走到了1990年。
4年中，天一跟雨虹保持着每个月通一次信的联系，谈着彼此的生活，谈着足球。从雨虹的信中看来，她和秋枫的这4年是快乐的。比之天一那略嫌单调的体工队生活，他们的快乐无疑要多得多。
1990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雨虹跟秋枫考上了省大。也要来省城了。意大利世界杯也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英雄是终会老去的。天一的偶像，一代巨星马拉多纳从那届世界杯起开始了他的殒落。阿根廷队在一路跌跌撞撞地杀入决赛之后，最后终于因一个有争议的点球而倒在了4年前的宿敌德国队的脚下。
当德国队3号布雷默经受住巨大的考验，极其冷静地将球推入了大门的右下死角里，天一的心都碎了。他知道，包括卡尼吉亚在内的4名主力受罚停赛的阿根廷队再也没有机会了。
令他不得不佩服的是德国人钢铁般的神经。布雷默居然能在如此之大的压力下将那个球罚得那么完美。那个球极其准确地从阿根廷队传奇门将戈耶切亚的指尖与球门柱之间那极为狭小的逢隙里穿了过去，一剑封喉。
90年的世界杯最终的结局让人不得不感叹着世事无常。短短4年，世界足坛已是经历了一番沧桑，变成了另一种局面。
一代天神马拉多纳褪去了他的光环，走下神坛。
伟大的荷兰三剑客如黯然凋零在风中的郁金香，成为了世界杯的过客。多年以后当他们回首往事之时，取得了几乎是其它的所有冠军的他们一定会认为，1990年世界杯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天才云集的巴西队依然无法摆脱一进入淘汰赛就走背字的残酷宿命。全场的压倒性优势未能化作胜果，马拉多纳加卡尼吉亚，10秒钟的天才就毁了巴西队。
"斯基拉奇火山"的爆发未能让东道主意大利人登顶成功，巴乔眼神里的那份深深的忧郁从此便再也挥之不去了。
英国大男孩加斯科因的泪水让人无比地感动。
米卢的哥斯达黎加队杀入16强，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算是为本届世界杯增添了一份喜剧色彩。
德国战车终成正果。马特乌斯君临天下。这个全能战士4年之前还只是一个专门负责盯防马拉多纳的小角色。在意大利国际米兰4年的修练，终于得道成仙。
足坛的风云就正如人世的沧桑，变幻莫测。
天一被世界杯这一出足球大戏给深深地感动了，震憾了。世界杯充分地展现了足球运动的魅力。天一觉得，足球运动实在是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的。
天一在自己的心中选出了1990年世界杯的6大金球。他觉得，在这6大进球的背后，折射出来的是一个国家与民族的一种性格，折射出一种足球文化。
第一个进球是英格兰对比利时，加时赛最后一分钟，19号加斯科因主罚任意球，17号普拉特转身凌空抽射。此球干净利落，毫水拖泥带水。充分地展现出英国足球文化中那种简洁、明快、刚劲的风格。
第二个进球是意大利对捷克，日后的天皇巨星巴乔从中场起动，一路轻灵飘逸的折线盘带，将高大笨拙的捷克后卫戏弄得晕头转向，最后杀入禁区一蹴而就。这个球将意大利人的浪漫，将地中海文化的风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三个进球是阿根廷对巴西，巴西90分钟的进攻如同是怒海中的狂潮，马拉多纳的阿根廷队如一叶小舟，仿佛随时都有被狂风巨浪掀翻从而葬身海底万劫不复的可能性。阿根廷人的悲剧宿命似乎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然而，在马拉多纳的带领下，他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终于，机会来临，老马踉踉跄跄地从3人夹缝中突围而出，然后是一记穿裆妙传，卡尼吉亚候个正着，终结巴西。
这是怎样的一个不屈的、狂放的民族啊！他们的内心深处有着一团燃烧的野火，他们是不会向残酷的命运低头的。仅仅因为这一球，便让天一对以马拉多纳为代表的阿根廷人心存敬意。
然而，更值得尊敬的是德国人。6大金球中的另外三个全部出自他们的脚下。
小组赛德国对南斯拉夫，马特乌斯从中场狂奔，以一种坦克式的推进方式强行突破两人的防守杀入禁区前。一记炮弹式的劲射直入底角，砰然有声。那种孤胆英雄的气概令人为之叹服。他如同是一柄开山巨斧，一个人就强行地劈开了对方的整个防线。
德国对阿联酋，克林斯曼小角度接左路传中，鱼跃冲顶，精妙地将球撞入后角。那曼妙而刚劲的空中姿态如同是一架滑翔机在作超低空的俯冲。克林斯曼面对着处理起来难度极大的低空传中时，那种毫不犹豫的，坚毅，果敢而自信的迎风飞翔充分体现了一个男人的勇气。
布雷默那个经典的点球更是不需多讲。
三驾马车，三大进球，一座金杯，德国人充分地展现了一种力量，真真正正的男人的Power！
世界杯后，天一在总结自己的看球心得时，赫然地明白了这样的一个道理：每一种真正伟大的足球风格都是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的，这也正是这种足球风格的生命力之所在。一位伟大的球星也同样如此。
伟大的球员应该是有个性的，有性格的。
而且，要成为一名球星，创下一番成就，自信与勇敢是不可或缺的。只有这样才能敢于去进行一场伟大的演出。
天一在暗中鼓励自己，一定要去成为一位伟大的，充满了个性魅力的球员。
……
午睡醒来，楼道里响起了"噼叭"的脚步声。这是队友们起床了，已经穿好了球鞋准备下楼去训练。
每天中午楼道里都会响起这样的声音。足球队的训练一般是上午搞一点身体素质练习，不需要穿专业的钢钉足球鞋。下午是技战术训练以及分组对抗。通常大伙儿都是穿着钢钉鞋去的。每天下楼训练的时候，大伙儿的鞋钉便会将楼道踩得"噼叭"作响。一齐下去的人多的时候，那声音极为整齐划一，热烈地共鸣着，在楼道里久久的回响，那是一种青春的快乐的声音……
当天下午安排的是一场青年队与一队的教学比赛，天一在比赛中的表现极为出色，攻入了一粒漂亮的任意球，还为队友的两个入球精彩地作了两次助攻。虽然他们最后还是以3比6的大比分败给了老大哥。但天一的表现的确是可圈可点，引人注目的。一队的主教练显然是注意到了天一，赛后他与陆指导进行了一番交流。了解了天一的情况。
于是，天一入选了一队集训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一队教练让他回二队了。并不是看不上他，退他回去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年龄还小，只有19岁，力量较为薄弱，对抗较差，还不能完全地适应成年队高强度对抗的比赛。
一队的于指导开诚布公的对他说，天一，你别的什么都没得说，挺好的。但今年的成年队比赛你肯定是打不上了，身体单薄了，冲撞跟拼抢吃大亏，还容易受伤。你得明白一点，现代足球是高速度高对抗的足球，没有身体素质什么也谈不上，再好的技战术水平如果不能在对抗中运用出来也等于是毫无意义的。关于你的问题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现在就冒险把你放到一队中来的话，你的确有一定特点，也能发挥一定的作用。但是现在让你进队是一种拔苗助长的行为。一来你还无法挑起大梁，不能迅速的顺利的建立起一种心理上的绝对自信--这一点对一个球员，尤其是一个优秀的球员来说是最重要的，我必须保护你的自信心，今后你就会明白我这么做的意义。二来一旦你受了伤也会影响到你以后的训练跟比赛。所以决定让你先回二队一年，记住了，把力量给练足了，再长结实些。只要这一年你下了苦功有了成效，明年我一准儿让你进一队，重用你。
于是天一就回到了二队。那一年的深秋，他跟着二队去了省内另一个城市。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中等城市，气候四季如春，有点儿类似云南的昆明。
这一去就是一年。因为在省城，青年队训练用的那块场地要彻底地翻修，搞一个容纳五万人的高水准比赛场。为第二年启动的职业联赛作准备。
那座城市有一座铁塔，塔高20余米，在那座城市的公园里。天一戏称那座铁塔是埃菲尔铁塔，开玩笑地在给雨虹的信中说自己现在所处的城市是"法国巴黎"。
在巴黎，天一邂逅了神秘的女子F。
那一年，最具冲击性的时尚潮流就是网络开始进入了这个国家，并迅速地蔓延开来，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文化。大大小小的网吧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雨虹在那一年迅速地成为了第一批网虫。这是一件极其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这个女孩子是渴望浪漫的。而网络，正是一个充满着浪漫气息的新生事物，它必然会吸引这个女孩子。
而明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即将推出的职业化的足球联赛将会成为一种新的最具冲击力的流行时尚。
天一在期待着。他期待着在明年的流行时尚中成为一名风头浪尖上的人物。他相信那将是自己的机会。
时代如大浪淘沙，一轮又一轮地对人进行着筛选。每一个浪头都会把一些人推上来，而又把一些人打下去。
雨虹与秋枫的爱情从最初的动人心魄到最后慢慢地沦为平庸。秋枫是一个在慢慢地被时光磨去了自己的棱角的人。
在大学里，尤其是在人材济济的省大，秋枫不再是一个鹤立于鸡群、木秀于林式的出众人物。
秋枫在中学时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全面发展，仿佛什么都是他的特长。然而，进大学之后却暴露了弱点：在他的全面发展之下，其实并没有哪一项专长特别的突出，足以让他在省大校园内继续独领风骚。他变成了一个各方面都基本上处于中上水平的平庸的人物。
最让秋枫感到刺激的是全校的足球联赛，在中文系的球队中他出任右前卫。在跟雨虹她们新闻系进行的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中，他连续两次被对方的左前卫断球打反击，造成本队连丢两球，输了这场比赛。
秋枫成为了最大的罪人。
雨虹就站在场边，近距离地观察着秋枫的表现。第一次，当白色球衣的秋枫得球逼近对方的左前卫的时候，雨虹对他充满了信心。过掉他，前方是一大片开阔地，杀进去以后只要能给出一脚质量不错的传中球，肯定将形成一次绝杀。
秋枫上半身向左一个虚晃，右脚外侧向右拔球，想要越过对手。然而，对手显然也是经验极为丰富的，并不吃他的假动作，准确地判断出球的路线以后，伸出左脚一个狠、准、稳的倒地卧钩，将球漂亮地留了下来。秋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个红色球衣的对方球员断下球后，前进了10米左右，一记弧线球长传，直奔球门后角，异侧包抄的人抢点头球破门。
雨虹在心中一阵叹息。秋枫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她。两人的目光交接，雨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冲着她，秋枫满怀信心的点了点头。
第二次，秋枫又一次面对同样的对手，这一次他决定用速度强行突破，于是，在距对方两步远的地方他强行加速，企图以一种高速公路上超车的方式越过对手。
然而，对方早有防范，在他的身体重心即将越过自己的身体之前，一个漂亮的卡位，再次将球拦了下来。又是一个漂亮的长传反击，再入一球。
秋枫在那一刹那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头。他的心中沮丧极了，他不敢再回头去看雨虹。她那哀怨的目光一定会更深地刺伤他的心。他感到一种凄凉，他知道，一个英雄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已经轰然地倒塌。
雨虹含泪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在痛苦地呐喊：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英雄会变得如此的平凡、渺小、卑微。难道，是从前的我看错秋枫了吗？其实，他并不是一位不凡的天才，而只是一只夜郎自大的井底之蛙？
那么，他与她的爱情呢？曾经，她认为她与他的爱情是不凡的。只因为，他与她都是不凡的。然而，如今看来，这种感觉错了。他并非是不凡的，而自己也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出众之处，他们的爱情也应该同样是平凡的，同样并无什么特别的出众之处。
两只白天鹅在刹那间变成了丑小鸭。王子变成了穷小子，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渴望浪漫的女孩子心中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平凡。
但现实却无情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王子沦落了。
对方的球员们在尽情地欢呼，秋枫的心中充满了悲怆。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成者王侯败者寇。在对方的欢呼声中，他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一种败者的凄凉。
雨虹的心中极其的矛盾，新闻系胜利了，她们的队胜利了，夹杂在欢呼的人群中，她却不曾快乐。因为，失败的是她的爱人。
默默地，她走了过去，走到了独坐在草地上的秋枫身畔，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黑发。发上的汗珠是热的，然而他的心呢？他的心是不是已经冷了？
……
夜里，雨虹一直陪着秋枫，直到10点40，要关寝室门了，她才离去了。
秋枫整个晚上一直在喝着闷酒。那一夜，他们俩谈话不多，气氛极其的压抑。
雨虹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想要劝他但却又觉得无从劝起。只得将录音机打开，尽量地把声音关小，放音乐。
那是张学友的一曲《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凄凉的歌声触动了秋枫的心事，他在酒醉之后黯然落泪。动情地，他拥抱了雨虹。久久地不再言语。雨虹也伸出双臂去环绕着他高大的身躯。她觉得怀里的这个英俊的男青年在这一刻其实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孩子。
在雨虹的怀里，秋枫沉醉良久，终于他睁开了眼睛望着雨虹，细细地打量着她。雨虹发现，秋枫的那种目光竟然是绝望的、无助的、恋恋不舍的。他伸出一只手去轻抚雨虹的脸，细细地触摸着这个熟悉的面孔。仿佛想要一次将她看个够。仿佛是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一种爱人的眼光去凝视她。他的表情是如此的庄重而肃穆，仿佛他正在干的是他生命中最为严肃的一件事情。
雨虹觉得，秋枫那含泪望着她的样子充满了一种悲怆。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令她的心为了震颤。
秋枫离开了雨虹的怀抱，他说，雨虹，这是我最后一次拥抱你了，我想，从今以后，我们还是做朋友算了。
雨虹睁大了眼睛望着秋枫，初时是一份惊愕，后来，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了解。
眼泪已经在他的脸上干了，带着泪痕他说，雨虹，你明白吗？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从来就是自命不凡的。从前我身边所拥有的一切也在证实着这一点。包括你与我的爱情。
可是现在，来了省城之后我才明白，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有多出色的人。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真的，雨虹，你明白吗？其实像我这种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平凡，我怎么可以不是一个英雄呢？我做英雄已经做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理所当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之后，突然地残酷的事实告诉你其实你并不是一个英雄的时候，你说，这种心理上的打击是多么大？命运它欺骗了我，而且，一骗就是十几年。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古龙的小说《天涯·明月·刀》里的那个傅江雪，一个被命运的谎言骗了一辈子的可怜虫。
秋枫凄凉地诉说着。
雨虹握住了他的手，试图鼓励他，她说，别灰心，秋枫，我相信你是一个有实力的不平凡的男人。这次的失利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罢了。也许是我没有在你的胸膛上画上那幅一箭穿心图，没能给你带来好运气。下一场比赛我给你画上，好吗？
雨虹安慰他，尽量地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儿。
算了吧！秋枫拍了拍雨虹握着他的手，说，别再自欺欺人了。面对现实吧！现在回头去想一想自己当年的那个梦想，真的是太可笑了。成为贝肯鲍尔那样的大明星，率领自己的国家队捧起世界杯？真的是痴人说梦。今天打败我的那个小子我知道，曾经在体工队里跟天一他们一起练过，被淘汰下来的，才来念的大学。我连一个省青年队的淘汰球员都干不过，实在是有点儿悲哀。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踢足球了，因为我对足球已经死了心。
雨虹落泪，无奈地落泪。
雨虹，真的，别爱我了，秋枫说。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实在找不出一个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是个值得让你去爱的人。女人对男人的爱是一种崇拜，我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让你去崇拜了。
说完这话，秋枫不再言语。
雨虹在他的额上留下一吻，黯然离去。
……
从那以后，秋枫仿佛是开始沉沦了。他开始沉迷于赌博。终日里在后校门外的一家茶楼里打麻将。一到夜里就喝酒，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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