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一期间，中国登山协会、青海省登山协会主办了第二届以安全、规范、环保为主题的玉珠峰登山节，来自全国各地103名登山爱好者参加了此次登山节。分南北两线攀登玉珠峰。南坡共有40名登山爱好者登上顶峰，北坡无一人登顶。5月4日，北坡突顶队员出发30分钟后，突然接到海拔5700米的2号营地的求救信号，深圳队员旗手突发脑水肿，生命垂危。登顶队员紧急下撤。于是，玉珠峰北坡紧急营救14小时。教练罗申，开尊，加拉，平措，旺青，旺堆和队员王石，林雄坚，王燕东，梁群，戈振芳投入了这场不知道结果的救援中。

　　营救队队员———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王石说，登了这么多年山，好天气里放弃登顶，这是第一次，但却是登山中最高兴的一次。或许，理解了这种高兴，就理解了登山。5月6日起，刚刚下山的王石，在去香港参加财富论坛年会的路上，陆续记录下了这惊心动魄的14小时。

　　-5月4日，天气好极了，是个冲顶的好日子。但刚出发半个小时，留守队员发出求救手语

　　5月4日晨、海拔5700米、玉珠峰北坡二号营地。玉珠主峰的溜光冰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开尊教练预计4个小时可以冲顶，8点半出发，12点半登顶。刚出发30分钟，突然听到喊声，回身，二号营地的三顶黄色帐篷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一位留守队员打着紧急求救的手语，显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法辨别站在帐篷前挥动双手的是来自深圳的队员旗手，还是江苏常熟的小戈。打前锋的开尊教练一声令下“回营地！”四个队员和三名教练员彼此连接在一根50米长的保护绳上，同时回转，收尾的变成了前锋。

　　横在前面的冰裂隙一道接一道，但大都被风雪掩埋得不留痕迹，稍不留意就会踏空陷进去。即使感觉出了紧急情况，也只能缓慢地行走，登山靴下的冰爪压在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扑哧，一个队员的脚踏空，下半身悬空在冰裂缝中。我身后的开尊教练本能地将身体紧紧压在冰镐上，大声喊道：“冰镐卡住！冰爪踢，踢！就像攀冰训练时一样！”如果悬空的队员失控继续下滑，其他结组的队员也会受牵连跟着被带下去，而有经验的队员或教练员会利用冰镐固定在冰面上，制止下滑。1998年，三名香港队员攻顶新疆博格达途中结组行进，一人滑堕，其余两人也被牵连集体遇难。

　　陷在裂缝的是深圳队员燕东，受过冰雪攀登训练，喀嚓喀嚓几下爬了出来。有惊无险，安全返回营地。

　　-俯下身去给旗手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我突然停顿了：已经四天没刷牙了，合适吗？

　　喊叫的是江苏的小戈，在攻顶队伍出发后，发现同一帐篷未出发的旗手躺在睡袋里昏迷不醒人事。

　　队员们围住了帐篷。开尊教练从帐篷退出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老王，你进来看看，怎么办？”平躺在睡袋里的旗手脸色灰白、双眼睁得大大的，凑近看瞳孔散射，用手掌晃晃竟没有任何反应；干裂的嘴唇张开着，舌头僵硬无津液。伸手摸摸脖颈上的动脉，还好有脉搏，也有温度。“旗手、旗手！”没有任何反应。“谁做过人工呼吸？！”我回转头望着帐篷外一张张焦虑的脸，表情上感觉到没人做过。转过身扯开睡袋的拉链，脑海里闪现着书本上做人工呼吸的程序和2000年章子峰前进营地，英格兰队抢救队友的情景……双手交叉按着旗手的前胸均匀有力地下压，之后，右手捏着旗手的鼻子，左手按着旗手的下颚，深吸一口气，却突然停顿，想到：已经四天没刷牙了，嘴对嘴合适吗？只是瞬间的停顿，嘴对嘴输气、心胸按压，反复进行。背后伴随着“旗手顶住！”“旗手，坚持下去啊”的鼓励声……

　　十五分钟的人工呼吸，旗手的喉咙管里发出丝丝的喘气声，舌头也软化湿润了。“这小子，想开溜，没那么容易！哎，谁看着手表30秒，我测一下脉搏。”测下来的心跳是120次／分钟。根据综合症状判断，旗手得了急性脑水肿。高山脑水肿是高山病症中最能致命的，其脑血管因高海拔的压差而破裂，使得脑部组织由于增加液体而形成肿胀，轻则出现恶心呕吐症状，重则丧失意识，发生一系列致命的脑部问题。“有氧气瓶吗？”没人回答。“有强心针吗？”没人回答。我扭回头同开尊对望了一眼，没有语言，但却交流了思想并形成共识：要想拯救旗手的命，只有一个选择：赶快下山！

　　-救旗手还是保全自己，下撤的时候，这成为一个现实的问题

　　深圳的大雄钻进帐篷，两个人一起给旗手穿衣服。摸摸旗手的屁股下面，温热干燥，还没有大小便失禁的迹象。好兆头。套好冲锋裤毛袜手套、穿好羽绒服，再盖上鸭绒被，合上拉链，睡袋连着睡垫被抬出帐篷外进行搬运前的捆绑。开尊和平措两位教练迅速用安全绳索捆绑好包裹着旗手的睡袋睡垫。“开尊，我们队员是留下来等待还是一起下山？”我担心队员们会成为抢救旗手的包袱。“一起下山，”开尊毫不犹豫，“抬人需要很多人手。”

　　北坡的路线长，且坡度陡，雪厚。即使不拖带病号，对五个队员来说，从二号营地返回一号营地也是个考验。但必须在最快时间内把旗手带下一号营地，再带到大本营，再用车送回格尔木医院进行抢救。我们能行吗？

　　“开尊呼叫大本营！开尊呼叫罗申！请回答、请回答！”没有回答。按预定计划，北坡总指挥罗申教练正带领第二梯队从大本营向一号营地行进的途中。

　　三名教练、五名行走队员，拖拉着丧失意识的旗手也上路了。漫漫无际的长雪檐，稍不留神就会下坠几百米。昨晚上的风雪把来路的痕迹给抹平了，开尊教练仍扮演开路先锋角色，挎着安全绳，先用冰镐的柄尾锥头探路，再迈步，深一脚浅一脚踏出新的雪痕，绳子延长到头再用冰镐固定下来，一挥手，后面的另一位藏族教练用铁索把捆绑旗手的绳套挂在安全绳上开始往前拉。由于第三位教练押在最后做后方保护，只有一位教练拽旗手，必须有两名队员配合才能拉得动。“咳、拉！咳、拉！……”11点钟、12点钟。就这样一支队伍顽强地缓慢地往前移动着移动着。“开尊呼叫罗申！开尊呼叫罗申！罗申吗？我们正在下撤。什么？……”

　　-风吹走了我手中的一张糖纸，飘呀飘，离我五米远，我没有打算走过去，尽管我是个环保主义者。这时候，平措迈动了脚步，弯下了腰

　　终于和罗教练联系上了。在行进一号营地途中的罗教练安排负责二梯队的一位藏族教练旺青前来接应。但眼前却是大家几乎精力耗尽，需要休息；经过几个小时的拖拽，捆绑的绳索也需要重新绑扎，否则旗手在睡袋里翻转可能引起窒息。

　　但置身在陡峭的雪檐上既没有蹲坐的空间更不可能解捆绳索。站立着，互相递一小杯水、一块糖。一阵风卷扬微微的雪浪，也卷走了我手中的一张撕破了的糖纸，随着雪浪飘啊、飘啊，飘到距我五米远、更陡峭的位置落了下来。我没有打算迈腿捡回来，尽管自认为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环保主义者。此时，平措缓慢地迈了几步，弯腰捡起那张撕破的糖纸，显得那么不经意，那么理所当然。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爱护是融入了藏民族的骨子里，还是成为登山家之后的训练使然？此时我做不到，但我的同伴能做到吗？

　　-我在心里清点着每个人的精力和耐力，我们能坚持多久？我问自己

　　这次一起登山的五位同伴我都不大熟悉。

　　林雄坚和王燕东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大块头，在深圳的登山活动中很容易引人注目，但攀登高海拔的山却占不到便宜。这次同大雄住在一个帐篷，感觉是个心细体贴他人的小伙子。在一号营地宿营，深大的女教师小梁子负责采雪，大雄负责点火，我负责化雪烧水，但在二号营地烧水做饭的活儿却全由大雄和小梁子做，我则进了帐篷打开睡袋钻进去再也不动了。从今天的状态来看，大雄的状态比我差，而走路已经摇摇晃晃的燕东应该需要有人照应，但两个人却轮流协助教练平衡拖拉旗手的绳索。在自身下山行走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他们却在竭尽全力援救他人！此时江苏的小戈和深大小梁子的状态如何呢？感觉到：二人的体能状态不但比大雄和燕东的好，也超过我的。小梁子介绍在学生时代喜欢运动，“我跑中长跑。”可今天我们的女中长跑运动员还能坚持多久呢？

　　再看看常熟人小戈。典型的江浙人脸型，这是一梯队中唯一不是来自深圳特区的队员，在18名队员适应性行走中进入前六名，显示出实力。在到达二号营地后，小戈明确表示：放弃冲顶。一般来说，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也许小戈已经力尽。但我却判断错了。在协助教练拖拉旗手的过程中，小戈表现出持续的救助能力和利他精神。但小戈的余地还有多少呢？不言而喻，三位藏族教练员不仅承担着营救旗手的责任，还承担着保护我们五名队员不发生意外的责任。他们的精力和耐力还能持续多久？继续这样危险的行进下去会不会出现新的伤亡？天黑了一行九人还在雪橇上怎么过夜？这样坚持下去值得吗？

　　-和教练开尊走在一起总有一种安全感。开尊大哥，你一定要顶住呀

　　抢救队伍站立休息了五分钟继续往前蠕动。

　　蓝天白云映衬着冰雪世界，天气没有变坏的迹象。但此时的风却一阵大似一阵，卷起的雪尘沙拍打着脸颊生疼生疼的。不经意脸颊部位一点点针刺般的痛疼，渐渐扩展。不像是雪尘沙所为，怎么回事？用手模了摸，更感刺疼。明白了。自早上9点钟到现在还没涂抹过防晒膏，脸颊的皮肤已经被强烈的紫外线灼伤。紫外线是由太阳辐射而来，不注意保护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可能受到灼伤的危险。由于云层无法有效过滤紫外线，即使是阴天也必须采取保护皮肤的措施。今天的情况，五位队员都免不了皮肤被灼伤。

　　裹在睡袋里的旗手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灌点水？要是天黑了还没到一号营地在哪扎营？9个人一顶高山帐篷都没有怎么办？要是把睡袋套背着就好了。可是给谁用呢？哎呀，最简单还是军队派直升飞机把旗手接走……

　　正一边挪步一边懵懵懂懂地胡想，开尊让我去查看一下旗手。掀开睡袋的睡帽，摸摸脉搏还算稳定。“喂，喝水吗？”没有回应。“你问问他能走吗？这样拽拉着太慢，”开尊的声音变得嘶哑。我伏下身子，拍了拍病号的脸：“能起来吗？”还是没反应。抬起头望着开尊教练那张黑里透紫的脸摇了摇头。

　　个子矮小的教练转身继续往前开路。望着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条铮铮的硬汉还能撑多久？在西藏登山队的众豪杰当中，开尊因为年龄原因没被编入攀登14座8000米以上山峰的队伍，好像处于半退休状态。2000年攀登章子峰，作为高山向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海拔7000米陡峭的仞脊上，一行六人保护绳结组向顶峰冲击，开尊倒背着手，横握冰镐，略扬着头优哉游哉走在雪檐上；我跟在后面前倾着腰，呼哧呼哧紧喘慢喘跟不上，抬头仰望就像绵羊瞅着牧羊者。和开尊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今天这种感觉无论是实际的还是心理上的均显得越发重要。开尊大哥，要顶住啊！

　　队伍又停了下来。前面遇到70度斜度、宽幅有三十米的冰壁。横切运送旗手太危险。在开尊指挥下，先把旗手垂吊到冰壁的底部，穿过冰壁再把旗手吊升上去，拐了个U字弯。这个U字弯不仅消耗了近40分钟，还消耗了队员大量的体能。继续往前进，速度更加缓慢。开尊开始自己问旗手能不能行走，但每次都把睡袋的联体睡帽重新盖好。坚持一步、两步、三步……

　　“哎，那边山上过来一个人！”负责押尾的佳拉大喊一声。在哪？

　　-我们每个人都在引颈张望，眼睛看酸了也没看到前来救援的人影

　　哪有人？队伍没有停止脚步，也没人接佳拉的话茬，但除了睡袋里的旗手，我相信每个人都在引颈张望。眼睛看酸了也没看到人影。大概佳拉是在安慰大伙吧。

　　我不再理会，心想：目前海拔5360米，时间下午4：50。再翻过前面的山头就一路下坡了。翻山头1个小时，不休息再走2～3个小时，9点钟之前可到达海拔5230米的一号营地。

　　“哎，走的很快呀”佳拉又开腔。再抬头望去，对面3／4山腰处一个矫健的身影在晃动。整个队伍活跃起来。

　　“是旺堆还是旺青？”“旺堆”、“旺青”。经过辨认，前来救援的是旺青。援兵就在眼前，开尊改变了下撤方式：队员只把我留下，其余不再跟随救援队伍，提前下撤，也就说不再结组行进，好处是赶时间、加快行走节奏，但也有一定的危险。队形变换，四名队员顺着旺青走过的脚印很快拉开了同救援队伍的距离。陡峭的雪檐已经越过，拖拽滑坠的危险度减小，旺青的加入，救援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

　　在这次由中国登山基地组织的登山活动中，西藏来了一批优秀登山者，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像开尊、佳拉属于成熟的登山家，另外的像平措、旺堆、旺青，是西藏登山学校的学员，有体力、适应高山环境，但缺少攀登经验，属于教练助理性质，队员们出于尊敬，全部称谓教练。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既适应高山环境又精力旺盛的教练助理。可留下我做什么呢？开始并没反应过来开尊教练的意图。但当意识到开尊教练想给我额外安全关照的时候，我越过了救援小组，追赶前面的队员。

　　翻过山头，一号营地上的三顶黄色高山帐篷遥遥在望。四个黑点儿分成两组在下山的陡坡上移动。还有另外一个黑点在向上移动。猜不出是旺堆还是罗申总教练。经半个小时的急速雪地行走，浑身血液畅通，但就是手掌的十个指头仍然麻木。雪深没膝，假如新趟一条路就辛苦喽，捷径就是沿着形成的脚印亦步亦趋，呼哧呼哧往下赶！一不留意，某只脚没及时拔出来，上身惯性往前冲，一个马趴扑进雪里狼狈不堪。呼哧呼哧继续往下赶！雪的黏度随气温升高而加大。阳坡上的雪经一天的日晒而变软，两只高山靴底下的冰爪上积累的雪层越来越厚，人越走越高，像是穿了双格尔木市正流行的松糕鞋……

　　半山腰超过了大雄和燕东两个大个子。迎面过来罗申总教练，挥挥手各自赶路。7点半钟赶到海拔5230米的一号营地。小戈和小梁子已经是在赶往前进营地的路上。真厉害！休息五分钟，喝一小杯水继续往下赶！前进营地海拔4，800米，路上转弯较多，紧赶慢赶就是看不到两个人的踪影。一个小时过去了，听到身后坡顶的声响，扭转身，嚯，拽拉着旗手的救援教练组已经赶上来。我笨拙地躲开雪径让路。“旗手怎么样？”“要水喝了。”“大雄和燕东呢？”“他们在一号营地过夜。”救援组没有停留，撂下两句话一阵风似的冲了下去，脚印形成的雪径变成了雪道……

　　9点半钟接近前进营地，两个晃动的灯影。小戈和小梁子在等我。他们告诉我，旗手已经有意识，在前进营地脱离睡袋，被架起来继续送往大本营。前进营地往大本营的路途主要是风化碎石坡，无法采取拽拉的方法……

　　11点钟半钟，西大滩大本营。值班吉普车拉上旗手、罗申还有我，赶往170公里外、海拔2800米的格尔木市。罗申给旗手递了杯橙粉冲的橙水，“喝吧”。

　　“什么饮料这么好喝？”旗手开口说话了，“我登顶了吗？”

　　我整个人忽地松弛下来，成功了。

　　补记：文中被救的“旗手”是化名。旗手说，我不愿意让父母知道我这次历险，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文／王石　摄影／梁群)

　　背景：玉珠峰，海拔6178米，位于青海省格尔木市境内的昆仑山脉。由于其相对较低的海拔高度和适宜的攀登难度，自1996年起，一直成为国家登山队向社会和民间进行登山知识、登山观念和技战术普及宣传的良好课堂。尤其是去年5月发生山难后，中国登山协会为了使民间登山爱好者增强高山探险的安全意识，更好地掌握登山技能，以减少危险隐患，更是把玉珠峰当作服务、引导和规范中国登山市场的重要窗口和示范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