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王朝坍塌之后

　　记者高乔发自洛杉矶这一次，那些穿着金色衣服的家伙们没有致辞就告别了2002-2003赛季，抛下双手捂头一脸绝望的球迷们，空中没有飘着彩屑，更没有过去三年赛季告别仪式上例牌的“下面我们欢迎世界冠军”的高呼声。这次告别更像是近两万人出席的一场葬礼，科比·布莱恩特呆滞地望着远方，眼角甚至还残留着来不及擦拭的泪水，他的身边站着著名

谐星金凯利，但那张惯于在银幕上搞笑的脸比科比更沉重。

　　这个葬礼的死者名叫洛杉矶·湖人，他有个外号叫“王朝”，他生于2000年6月10日，死于2003年5月17日，凶手来自圣安东尼奥，斯坦普中心的电子记分牌上显示了一切证据：“湖人82，客队110”。当天晚上全美所有广播电视台都证实了这次谋杀，“MVP邓肯拿下了过去三年不可一世的卫冕者，西部半决赛以马刺4比2胜出，湖人王朝结束了。”

　　任何一个王朝既然建立起来就注定会坍塌，连蒙古和凯撒的帝国都崩溃了，何况从一开始就没有打下良好基础的湖人王朝。只是3年就结束一个王朝，这未免来得太快。尽管本赛季湖人各种麻烦不断，从去年8月传奇解说员奇克·赫恩去世开始，接着是奥尼尔在赛季开始前接受手术，再就是湖人开季的客场8连败，直到后来的球员互相指责。

　　不过无论是球迷还是专职记者，都从不怀疑湖人依然可以顶着种种困难，拿下连续第4个总冠军，毕竟他们有无敌的鲨鱼和科比。特别在今年全明星赛后，渐入佳境的湖人战绩为25胜9负，这更让人有理由相信，湖人本赛季所有不顺仅仅是为夺得第4个总冠军增加点曲折铺垫，就像所有好莱坞电影的手法一样：英雄开始很潦倒，但最终他会振作起来，消灭一切恶势力。

　　只是，这部电影演到最后完全失控了，糟糕的是，花钱买票的影迷们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在湖人王朝坍塌之后，科比的父亲乔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跟儿子说话。

　　湖人2002-2003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终场前2分钟，湖人已落后马刺20分，科比、奥尼尔都被换下场。看着大势已去，科比坐在替补席上开始饮泣，身边的控球后卫费舍尔早已失声痛哭，没有人说话，这两分钟漫长得就像20年。终场哨音一响，善于掩饰的科比迅速擦掉脸上的泪水，第一个从替补席上站起来走向胜利者，他对马刺球员的祝福和拥抱看上去十分平静，但他在接受赛后采访时暴露了一个25岁的年轻人还做不到把心情收藏得天衣无缝。

　　对比赛进行全国直播的TNT特意安排金凯利在赛后客串采访科比，TNT原意是拿下这场比赛后的湖人肯定会豪言壮语自吹自擂一道，再配合上金凯利的搞笑技巧，这计划简直完美极了。但完美计划丧失了最起码的执行条件，失利后的科比脸上看上去波澜不惊，不过他在接受采访时完全心不在焉，语无伦次。TNT的导播在2分钟后实在不忍心让科比的梦游形象继续展示给全美观众，让金凯利结束了采访。

　　“当时我的确难过极了，我完全感觉不到我身边发生了什么。”5天后，科比在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承认自己当时完全懵了，“我下意识地走进更衣室，冲完凉换好衣服，然后开车回家。我的思想停顿了，我一回家就睡觉，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在想：我得去训练了，晚上还有比赛呢。但另一个声音提醒了我，我不用去训练了，我的赛季已经结束了。”

　　极度失望的科比还是收获了一个好消息：就在他们被马刺踢出局的第二天，他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这是两年来乔·布莱恩特第一次和自己儿子说话。“他告诉我，他为我感到骄傲。”科比轻声复述着父亲的电话，头埋得很低，“我在电话这头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感觉，那时我多么希望父亲就在我身边。”

　　自两年前科比和妻子维妮萨结婚后，乔就没有再跟科比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反对儿子和维妮萨交往，认为“那个女人只不过是贪图你的声名和财富”，而且因为维妮萨有部分墨西哥血统，乔在这个问题上有种族歧视的嫌疑。一个经典家庭冲突的情节到两年前升到最高级别，乔没有参加儿子的婚礼，而且在当众怒斥维妮萨“墨西哥婊子”后，回到老家费城，从此再也不和儿子儿媳来往。甚至在今年1月19日，科比的女儿纳塔莉亚出世后，乔也从来没有探望过孙女。

　　按照母亲的吩咐，科比在每个主场比赛前，都会为乔留一张门票，但科比承认：“父亲从来没有来过，我从小就习惯在打得不顺手向观众席上的父亲望过去，这个系列赛我有太多时候需要看到父亲鼓励的眼神，我依然在观众席上寻找，虽然我知道他不会来。”尽管乔终于主动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但他还是没有赶到洛杉矶陪伴科比。“父亲告诉我，‘你不再是孩子，你是个男人了，这个时候更应该挺起胸膛。’”

　　的确，对于即将年满25岁的已婚男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戴着三枚总冠军戒指的人需要的是重新拾回自己的尊严和光荣。去年圣诞节时，记者曾在斯坦普中心的更衣室采访过科比，尽管当时湖人在圣诞大战中主场被夙敌国王击败，但科比当时依然挂着很有风度的微笑，甚至用意大利语和朋友开玩笑，在接受完记者采访时，他抓起一支笔就在记者的采访本上写下：“Keep the faith，and stay strong(有信念就能成功)”最后还肯定地对记者说：“明年六月，我会捧着总冠军奖杯接受你的采访。”在湖人被淘汰后，记者也曾在他的电话里留言询问他现在怎样，第二天他就回复了一个Email：“我很遗憾，不过2004年的六月我们会回来的。”

　　奥尼尔已经制订了一个详细的瘦身计划，他已经向马刺发出了战争宣言。

　　湖人王朝的坍塌，另一个该负上责任的显然是“鲨鱼”奥尼尔，本赛季开赛前奥尼尔左脚接受了手术，这使得湖人的开季异常糟糕。在3胜9负后，奥尼尔终于回来了，但年过三十的他显然失去了往日的骁勇，尽管从统计数据上来看，奥尼尔本赛季还保持了一贯水准，不过在篮下的控制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奥尼尔其实也深知现在的鲨鱼没有过去那么残暴。今年3月6日他在31岁生日时就承认：“年龄确实有些影响，似乎现在对我身体发号施令的是年龄而不是我。”不过他很快就斩钉截铁地强调：“35岁的鲨鱼也依然是条鲨鱼，也依然是篮球场上的主宰者。”

　　对马刺的整个西部半决赛，场上的主宰者都是来自圣安东尼奥的MVP邓肯，绝对不是体重超过340磅的鲨鱼。奥尼尔在那个惨痛之夜并没有像科比一样哭泣，31岁的老男人默默收拾好行李，当美联社记者询问他此时要对球迷说什么时，他只是轻轻地说：“感谢你们的支持，但我必须为这个平凡的赛季而向你们道歉。”

　　这不是属于鲨鱼的话语方式，他失去了嘲笑马刺是“WNBA(女子篮球联盟)总冠军”的资格，他只能装成一个绅士向对手表示敬意，这不是那个来自路易斯安那州蓝领工人的习惯。或许5分钟以后他在和老朋友、《洛杉矶时报》记者蒂姆·布朗的谈话中才暴露了本性：“最大的痛苦是，我被一帮我一直鄙视的人羞辱了。不过职业体育最大的好处是永远都有下一个赛季，如果明天联盟宣布这将是NBA的最后一个赛季，我将非常非常伤心和失望！”对的，这才是鲨鱼，语气里听不出有丝毫愤怒和痛苦，但他眼神中的火焰足以融化整个南极洲。

　　按奥尼尔的理解，绝对不能接受被一伙貌似忠厚的家伙踢出局，不过他似乎一夜之后就忘记了愤怒。被马刺淘汰的第二天是湖人本赛季的最后一次碰头会，之后大家就放假了，但奥尼尔缺席了这次会议。主帅杰克逊毫不客气地对媒体公开指责奥尼尔：“我很失望，他必须了解团队精神，已经结束了，他还表现的毫无责任感。”最让杰克逊恼火的依然是奥尼尔的体重，他已经把自己的私人训练师介绍给了奥尼尔，还发誓要和奥尼尔一起减肥，“奥尼尔是联盟公认的夜猫子，但他必须明白自己不是25岁，他不可能再玩个通宵后第二天回到场上轰下25分15个篮板，他必须学会积蓄能量。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也会增加，这是老化的迹象，奥尼尔必须和年龄作战。”

　　奥尼尔在几天后接受采访时承认自己正在作系统的瘦身训练，他甚至夸张地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讲述了一遍：早上6时准时起床跑步或者游泳一个小时，然后进行一个小时的力量训练，中午午睡一小会儿，下午进行投篮和变速跑动训练。“被马刺击败我要负责，不过我并不太同意湖人就此坍塌的说法，你可以把这次西部半决赛理解成一次小小的暴乱，明年，我们将继续只属于我们的统治。”鲨鱼的狂妄似乎又回来了。

　　今年奥尼尔没有像过去三年那样，在赛季结束后回到奥克兰或新泽西的家中，而是留在贝弗利山的豪宅里训练，这意味着他将失去很多和新婚妻子及几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光。“这就是生活，”还不太能习惯路易斯安那州蓝领工人说出很有诗意的句子，“你想要获得，就必须有所牺牲。”

　　奥尼尔已经发出了他的战争宣言，正在总决赛场上奋战的起义军马刺和起义领袖邓肯必须听到他的宣言，因为明年就将证明这个夏天究竟是发生一场小暴乱还是真正颠覆了一个王朝。

　　蒂姆·布朗2000年从《洛杉矶时报》从棒球队道奇的随队记者转到成为湖人的随队记者，他见证了湖人王朝的诞生，他也看到了这个王朝在2003年夏天坍塌。其实在去年和记者闲聊时，他就相信湖人本赛季不可能夺得总冠军，“库普切克在获得三连冠后的夏天犯了一个错误，他留下了那些功臣，他没有在最合适的时候补强这支球队，但其它球队已经走在了前面。”但在湖人真的被马刺淘汰的夜晚，他还是无法接受，“我必须承认我的确非常失望，这不是一个洛杉矶人习惯的告别方式。”

　　不过3天后和记者通电话时，布朗就快乐地说他正准备去打高尔夫，洛杉矶人也正在为巨鸭搏杀在职业冰球斯坦利杯上欢呼。职业体育的保存期可以是一个世纪，也可以只有三小时。

　　对失败者而言，忠诚是奢侈品

　　记者高乔发自洛杉矶霍里慢吞吞地穿着衣服，速度缓慢得让等候在他身边的记者们都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好几个家伙开始频频看表。大部分记者都跑到了斯坦普的客队更衣室，一向人声鼎沸的湖人更衣室变得出奇的冷落，毕竟，终结了湖人王朝的马刺才是这个夜晚的明星。霍里依然背对着记者们，他无动于衷地慢慢地穿上一条灰色长裤，黝黑后背在灯光下散发出绸缎般的光芒。大约10分钟后，霍里终于转过身来，消瘦面庞上展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好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从未遭遇过如此糟糕的时刻

　　当一个大厦坍塌的时候，支撑它的基石也会土崩离析。在职业体育联盟中谈论忠诚的话题无疑荒谬而可笑。2002年7月，在湖人完成三连冠后，总经理库普切克微笑着告诉每一个人，湖人的球员是最优秀的，大家在一起赢得了3枚总冠军戒指，这注定了他们拥有一起向第4枚总冠军戒指发起冲击的权利，“NBA没有忠诚，但湖人有忠诚，我们的球员用冠军换来了球队对他们的忠诚！”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当湖人的四连冠梦想在2003年5月17日变成肥皂泡时，库普切克改变了腔调：“对一支失败球队而言，忠诚是件奢侈品。胜利才是所有人的追逐目标，假如我们能赢球，我们将非常衷心，尽量为所有人提供最舒适的位置；但在失败面前，我得说，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湖人的变化是板上定钉的，几乎每个赛季结束后都有人离去，有人到来。曾经送走了A.C.格林、朗·哈珀、伊塞尔·莱德尔、霍里斯·格兰特、米奇·里奇蒙德等一大批老朋友的霍里似乎提前看到了自己在湖人的末日。在湖人2002-2003赛季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呆在更衣室里的霍里显得无比留恋，他扫视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更衣室里慢慢地变空了，霍里的视线落到了奥尼尔衣橱上的两个塑胶警察公仔，一丝笑容慢慢地爬上他的嘴角，也许，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与热爱强权的鲨鱼共同度过6个赛季，如何一起夺得了3枚铮亮的总冠军戒指。

　　霍里曾是湖人的“6月先生”，在疯狂的总决赛，总有球迷在尖声喊叫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如果没有霍里，湖人能不能建造辉煌——2002年西部决赛第6场，如果不是霍里在终场哨声前那记冷静的三分球……可是，自从本赛季西部半决赛第5场那个该死的三分球砸在篮筐上弹出后，霍里就觉得自己的价值正急速下跌，他已变成一个又老又差劲的没用家伙……“自新人赛季后，我从未遭遇过如此糟糕的赛季；自新人赛季后，我从未认识到自己是如此差劲，”霍里的语气透着痛彻心扉的凉意，他显然对自己失望透顶，“经历了这个系列赛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留下来……”

　　无法和他们一起慢慢变老

　　今年夏天，湖人铁定得进行调整，洛杉矶的上空飘荡着霍里和后卫肖将会走人的消息，而库普切克和主帅杰克逊又把目光盯到了一堆老兵身上：开拓者小前锋斯科特·皮蓬、黄蜂大前锋PJ·布朗、爵士大前锋卡尔·马龙，还有金块大前锋伊万·霍华德……在过去几个赛季中，湖人的网罗目标一直是老将为主，看着老将们燃烧尽最后一许光热，但绝不准备和他们一起慢慢变老。

　　1999年9月1日，湖人用西恩·罗克斯从小牛换来了35岁的A.C.格林，2000年6月，湖人放弃格林；1999年10月13日，湖人签下自由球员朗·哈珀，2001年10月，37岁的哈珀在湖人宣布退役；2000年8月25日，湖人签下自由球员伊塞尔·莱德尔，2001年6月，湖人放弃莱德尔；2001年7月20日，湖人签下自由球员米奇·里奇蒙德，一年后，里奇蒙德在湖人宣布退役……球员们似乎早就习惯了来来往往的生活，只要穿上黄紫色的湖人战袍，所有人都开始为荣耀而战。而对老兵们——尤其是那些在联盟效力了十多年、距离NBA总冠军却依然如此遥远的老家伙们，以低薪加盟湖人几乎成为了最佳选择。拥有奥尼尔和科比两位顶级队友，再加上杰克逊的巧妙指挥，总冠军不再可望而不可及。

　　2002年总决赛第四场，在新泽西的大陆航空中心，湖人已胜券在握，他们将以4比0横扫网队。在比赛最后一分钟，整个季后赛都从未上场过的里奇蒙德被替换上场，尽管步履踉跄得像一头正在爬坡的老山羊，但里奇蒙德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他终于为自己赢得了梦寐以求的总冠军戒指，“我感觉那一刻就像是登上了世界最高峰，我在这个联盟奋斗了十几年，每年4月份我都问自己一个相同的问题，你打篮球是不是就为了那几百万美元的年薪。难道每到4月份我就应该告别球场吗？那我何苦还留在这里苦苦支撑，你得明白，我现在拥有的钱足够我愉快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不会只为我上场两分钟而羞愧，总冠军应该算是对我奋斗了十几年却两手空空的一种补偿，而且，这个联盟有太多和我一样的老将甚至连这个补偿都没有，我只会为此骄傲。”很显然，在里奇蒙德当年离去时，他不再有任何遗憾。

　　三年王朝，湖人的先发阵容并没有太大变化，倒是替补球员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湖人本赛季的工资总额达到6257万美元，而奥尼尔和科比的工资就占了一半以上——3694万美元，而且今年夏天湖人就得和直剩一年合约的科比商谈续约问题，球队实在没有多少薪金空间去吸收出色的球队，让老将霍里和肖走人几乎成了唯一的办法。库普切克已经露骨地强调：“湖人今夏肯定会改变，一些球员、教练甚至管理人员都将离开我们，拥有3枚总冠军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被马刺放倒证明了我们并不是支优秀的球队，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改变自己？”

　　要改变，要重新找回属于湖人王朝的尊严，就必须忘记那些老将们为创建这个王朝立下的所有功劳，这就是篮球的决定。

　　霍里终于要走了。新人拉什正好从理疗室里走出来，拉什抓住霍里的肩膀，和他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明白的眼神。霍里开始慢吞吞地挪移脚步，一边不舍地频频回头，在更衣室的黄色地毯上，硕大的紫色“LAKERS”字样依然闪耀着光芒；象征着湖人荣耀的老照片挂满了通道的墙壁，照片上，奥尼尔和科比正抱着一大瓶香槟，开心地向队友喷洒，躲到肖身后的霍里正探出脑袋，露出发自肺腑的开心笑容。

　　霍里继续朝前慢慢走，在2003年5月的这个夜晚，在灯光暗淡的斯坦普中心球员通道，有点孤单，更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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