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李章洙的说法，在中国的六个年头，2001年是最累的一年，在重庆的最后一个赛季里，官司与各种恩怨纠缠的人事关系让他焦头烂额；而2003年是最痛苦的一年，痛苦是因为知道自己面对的所有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痛苦是倾诉的最好理由。本来，这只是我们很偶然的一次见面，10月19日，我因参加潍坊中国女足双十佳颁奖在青岛停留，当天下午，李章洙从深圳失意而归。下午3点，在深圳耗尽心力的李章洙回到宿舍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7点半，准时出现在我们约定的麒麟大酒店。但是，我的确没有想到，从7点半到12点半的整整五

个小时时间里，李章洙始终在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中倾诉，在我们之间，这前所未有。这不是一次对话，而只是一次诉说与聆听，一方面，他仍然保持着六年中国执教生涯给予他的信心，另一方面，现实又充满了无数困惑与无奈。在我面前的李章洙，是一头愤怒的困兽，但困兽犹斗。

　　7点半~9点麒麟本家韩国料理

　　这一年太多不顺，我们无法获得理想的结果，我的经纪人因病去世，更重要的是，我失去了习惯的方向，我无法去控制一些事情，无法用足球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现在，玩的不是足球。

　　(麒麟本家韩国料理，准确地说，像是某个国家唐人街的中餐馆，几乎每一桌上都是生活在青岛的韩国人。当然，在这座韩国人最多的城市里，李章洙仍然是最受人尊敬的人物，他的到来，让每一桌的人都起立相迎。有一点足以证明关于李章洙的所有事情都是他的同胞关注的焦点，这一次，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找他签名合影，而只是不约而同地上来拍拍他的肩头。在略显沉闷的氛围中，李章洙开始了自己的诉说，话题没有离开头一天那场郁闷的比赛。)你有没有看我们的比赛，裁判为什么那么判？为什么那么判？为什么他们的进球越位了却算进了，我们的进球没有越位却判无效？我不会去申诉，我们俱乐部也不会去申诉，这样的事情多了，也就正常了。但我比赛后说，你们实现了事先的计划。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甲A有什么问题，结果并不在于你有多么努力，而是早就确定了的，看看这轮甲A其他的场次，恐怕也存在这样的现象。我在中国呆了这么长时间，不是我看不懂，有些比赛只看了15分钟或者20分钟，我就把电视机关掉，因为结果已经不再有悬念。

　　我刚到青岛的时候，我们喝过一次咖啡，你提醒我青岛这地方不好干。现在看来，你没有说错，但这不是一个青岛的问题。六年了，经历了太多事情，笑过，哭过，累过，但不像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说到底只有四个字：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其实我想过，可能我这一套已经过时了，你知道我的生活，和球队住在一起，每天训练，看录像，查房，到客场守在宾馆门口，看队员什么时候回来。可是这些没有用，也许真正让你感到害怕的只是几个电话，几条短信。

　　(李章洙学着周杰伦在广告片里的动作，双手拇指不停地作编发短信息状，他很想回避一些问题，但是，那恰恰是他无法回避的苦闷。)这个赛季，是所有外籍教练最难熬的一个赛季。彼德、卡洛斯、塔瓦雷斯……我想，不是外籍教练不行了，而是他们比中国人更难控制一些真正影响比赛结果的因素。以前，曾经有人说过外籍教练往往拥有更大的权力，所以与中国教练之间是不公平的竞争，但是现在存在着另外一种不公平的竞争，有些事情，我们很清楚，但正因为我们是外国人，所以不可能找到一个有效的办法来解决。也许对我来说，是时候回韩国了，算一算，我出来的时候女儿才念高一，现在大学毕业了，儿子还在念国中，现在也已经在美国读大学二年级了。我43岁到中国，今年已经48岁了，最好的几年都留在了中国。有人开玩笑说，李章洙现在每执教一天，就在创造新的纪录，说真的，明年打中超了，真想再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很多事情由不得我，像这样干还不如不干。我没跟你说过，我的经纪人秋显上个月死了，白血病，治了四个月，最后还是回到延边家里，放弃了治疗。有时候想想，人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以前我经常笑他不算是真正的经纪人，经常是我告诉他，可以去签字了，他才跑去跟人家签字，但他是个好人，他的死对我是个打击。当然，也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想，是不是我太认真了？

　　你看看，青岛的海很蓝，天很亮，还有很好的高尔夫球场，气候很舒服，生活也很舒服，但是，足球永远是影响我生活的最大因素。球队没有好成绩，这一切都跟我无关，如果能拿到冠军，你让我去西藏、去新疆当教练，我也会很高兴。

　　9点~11点麒麟大酒店大堂咖啡吧

　　(晚饭过后，坐下来喝喝咖啡，这是习惯，改不了。但是，这一回不再去海边的SPR，而是就近选择了酒店大堂的咖啡吧，麒麟酒店的咖啡太浓、太苦，还需要摆上一壶白开水，兑稀了喝，但这比较符合自己的心情，太苦，就多加一包糖。)我这人重感情，在重庆一呆就是四个赛季，很多次有俱乐部来找我，朋友也劝我换个地方，但一想跟这里的人感情那么深，还是算了。今年初，也有俱乐部的人来青岛，等着我的态度，但是，还是这两个字，感情，一转头又回绝了人家。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感情在许多事情上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所以我觉得自己过时了，我相信感情，但经常就错信了感情。

　　前段时间，就有韩国的俱乐部联系过我，让我回国去执教。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在韩国当教练，钱会比中国少一点，但少得不多。你知道钱对我真不是问题，过去跟别的俱乐部谈合同，什么都谈完了还没谈钱，搞得人家心里都没底，担心我会喊出一个高价来，其实是我觉得没必要谈，我该得多少钱你不会少给我，太高了，我李章洙也不值这个价。所以我说，我能不能继续留在中国绝不会因为钱，说到底我对这里太有感情，我原来的设想是在中国干到50岁，然后回韩国。钱赚不完，哪怕以后钓钓鱼，写写在中国的经历，也是很不错的生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继续呆下去，我不相信中国足球完了，但中国足球确实出了问题，这没法否认，我一个韩国人，不可能去改变它，但又不愿意改变自己，失败是迟早会来的事。

　　(我明白李章洙的意思，我告诉他，中国人有中国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比如说，有的教练可以在别的球员的比赛奖金中匀出一定的数额，多发给有问题的球员；再比如说，有的教练可以对球员说，大家都在这里混饭吃，你让我吃好，我也让你吃好，你不让我吃好，我也整死你。但对于习惯了硬碰硬地去面对问题的李章洙，这尤其使他忿忿不平。)打个比方说，18个球员，平均每人5万，是不是可以给17个人少发5000，然后把这笔钱发给那一个可能会出问题的球员？但是我告诉你，我绝不可能那么做，任何时候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为什么要给那些真正努力的人少发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服那些有问题的人？如果一个人可以为利益去做一件事，那么同样可以在得到一些利益后去追求更多的利益，这没有用。你说我比很多中国人还懂得中国足球，也可以试着用别人的方式去达到目的，但是我问你，如果我生活在一个盲人村里，所有人都看不见光明，是不是我也必须把自己的眼睛剜掉，去适应黑暗？可以这么说，如果我自己痛恨的事情，我自己还去做，那么我宁愿把自己的“这个”切掉。

　　(说这句话时，李章洙伸出右手往自己的两腿之间比划，他的动作甚至吓到了一位正准备上来加水的服务员，李章洙的“粗鲁”让她转身就逃开了。)

　　11点~12点半麒麟大酒店大堂咖啡吧

　　(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李章洙转身准备向柜台买一包“特醇七星”。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大声地喊着“多少钱一包”，在听到“25元一包”的回答后，他甚至故作愤怒地吼叫：“北京都只卖12元一包，你们凭什么卖这么贵？服务员表情温和的解释其实毫无必要，李章洙绝不会对一包烟讨价还价，他只不过在告诉对方，中国的事情瞒不了他。)

　　昨天白毅到我房间来，对我说，李导，我回来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好好休息，打好比赛。

　　(李章洙终于还是提到了前段时间轰动一时的江晖、白毅下放预备队事件，他矢口否认原因是外界所传的赌球问题，他必须这样否认。但他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表明态度，他仍然愿意用硬碰硬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是他唯一的方式。)这样做之前，我想了很久，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想，我不想跟别人商量。我知道这样做很冒险，因为过去在青岛，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有人也因此劝过我，说我没必要这样跟人过不去，但是，我想我没有其他办法，一个都没有。江晖、白毅是状态不好，如果我认为别的人有问题，我也可以这样做，一两个人有问题就下去一两个，五、六个人有问题就下去五、六个，如果最后所有人都起来反对我，我也只能接受事实。我清楚青岛过去的事情，刘国江、国作金、奥斯托杰奇，还有金正男，每个人呆的时间都只有半年，我已经干了一年多，很可能完成两个赛季，这已经是奇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曾经有人告诉我，我们有一场比赛前10分钟，突然有人下了100万买我们队。我不想追究事情的真实性，那只能证明，下注的人掌握了最准确的消息，如果我的球员有问题，如果可以因此从庄家那里得到很多钱，那么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取消他们参加比赛的资格。

　　我不怕告诉你，我给北京的韩国大使馆打过电话，我告诉他们，如果李章洙出了什么事，那一定是我的做法不符合某些人的规矩，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夜已深，李章洙面色铁青说出这样一句话，这给我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是什么促使一个在中国度过了六年职业教练生涯的外国人，打了这样一个似乎很荒唐的电话？好在李章洙很快变得释然，双手朝后平摊在沙发靠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快了，还有40天，还有8轮比赛，快熬到头了……)

　　六年，可以让我像中国人一样明白中国足球的所有事情，但是，我永远是一个韩国人。我相信在任何时候我都必须凭良心去做事，我问我自己，如果我生活在一个盲人村里，难道也必须剜掉自己的眼睛，去适应黑暗？

　　我给北京的韩国大使馆打过电话，我告诉他们，如果李章洙出了什么事，那一定是我的做法不符合某些人的规矩，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刘晓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