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堡案的真相拼图

　　这是一场持续23年的民众抗议政府官方结论的运动，参与者包括法官、大学教授、志愿者组织、球迷俱乐部、死难者亲属、关心真相的公民……独立调查报告主要执笔人、菲尔·斯克莱顿教授说：“整个希斯堡案件的调查和真相的披露，是英国法律进程中无与伦比的事件，人们始终相信，真相会来的”

　　本刊记者/苏洁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12月初的利物浦[微博]气温几乎降到了零度。史蒂芬·凯利一大早就出门了，开着他那辆老式轿车到离家20分钟路程的沃顿·布雷克路上班。

　　红色二层小楼，不大的门面，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纪念T恤、腕带、利物浦球队的帽子、书籍等。偶尔有好奇者走进，以为到了利物浦球迷纪念品商店。但是，在门口上方的标牌上印着的大字却是：希斯堡正义运动。

　　13年来，史蒂芬一周三天义务来到这里，售卖商品，为“正义运动”筹集资金；接听电话，维持“正义运动”与外界的联系。

　　这位现年59岁的老者平静地说，“我的哥哥死于23年前的那场灾难，我就是想为他做点事情。”他嗓音沙哑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两个月前，希斯堡独立调查委员会正式公布了对23年前那场灾难的调查报告，正式承认：是警察失职，而非球迷骚乱导致了惨案的发生。

　　“真相一直在我们心中”

　　“其实真相一直在我们心中，这次只是以官方的渠道公之于众而已。”史蒂芬说，“我们得到了真相，但在得到正义之前不会停止行动。”

　　正义，是史蒂芬提及最多的词，似乎是23年来支撑他的唯一信念，尽管他自己也无法具体描述它的含义，“我的前妻也无法理解，她认为我对希斯堡投入太多……但对我来说，包括哥哥在内96人的去世，和所有背负罪名的球迷，让我无法释怀。”

　　23年前，1989年的4月15日是个好天气。英格兰足总杯半决赛，利物浦和诺丁汉森林队被抽到一起，赛址选在了中立第三方谢菲尔德市的希斯堡球场。作为利物浦队的超级球迷，史蒂芬的哥哥，38岁的麦克·凯利一大早就和朋友们相约去看比赛。

　　史蒂芬本来也打算和麦克一起去看比赛。他当时是个出租车司机，由于工作原因未能成行。然而他回家时，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不是球赛比分，而是母亲惊恐地冲出来：“赛场出事儿了！”

　　英国广播公司正在直播的希斯堡球场里的混乱场面：比赛已经中止，警察、急救、球迷……所有人都乱成一团，解说员不停地告诉观众：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史蒂芬全家都知道麦克就在现场，“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麦克会出事。他是一个成年人，我们觉得他会保护好自己”。

　　现实比他们期待得糟糕。那天晚上，麦克没有回家。

　　他最终都没能回来。

　　和麦克一样，没能从球场上回家的，共有96人，最小的只有10岁，此外还有766人受伤。在之后的描述中，1989年4月15日，被称为“英格兰足球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真相浮现的过程，就像完成一张拼图

　　惨案究竟如何发生，当时的史蒂芬无从知道。

　　也没人能够预料，真相一步步浮现，竟然经历了23年。

　　像是完成一张拼图，法官、警察、医院、志愿者组织、球迷俱乐部、关心真相的公民……不停地有人为这张图画找到一块拼图，填补进去。

　　帮助完成拼图最初轮廓的人当中，就有雷那德·蒙德。

　　1989年4月17日，希斯堡惨案发生两天后，时任大法官的彼得·泰勒接受英国内政大臣的任命，对惨案展开调查，当时任英国纽卡斯尔大学机械工程学教授的雷那德·蒙德，就是调查组的三位主要成员之一，担任调查评估师。

　　蒙德参与的泰勒调查从1989年5月15日开始，为期31天，先后发布过两次报告。第一份是8月初发布的《临时报告》，最终在1990年1月形成了著名的《泰勒报告》。

　　这是第一次英国公众接触到的关于希斯堡惨案的真相，虽然事后证明，仅是有限的真相。

　　根据这两份报告，当时的情况大致如此：三点钟比赛开始时，希斯堡球场外还有大量球迷没能入场，很快，利物浦队进球的欢呼声使人群骚动起来。

　　负责协调组织的南约克郡警方，在总警司大卫·达肯菲尔德的指挥下，打开了本来作为出口的第二扇大门，赛场内一时间涌入的人群超过了容纳量(仅能容纳1700人的一个观赛区域瞬时涌入了约5000人)，先冲进去的无法前进，不明就里的球迷仍继续试图挤进来，最前方的人很快被挤得窒息，继而失去意识，踩踏事件随即发生。

　　《泰勒报告》还认为，球场设计亦存在问题。在希斯堡惨案发生前后，欧洲足球流氓兴盛，为了控制局面，许多球场都在看台前安装铁丝网，以防球迷冲进球场闹事，但在希斯堡惨案中，正是铁丝网使人们无法迅速扩散；其次，当时的球场普遍采取站立看台，无法准确控制入场观众人数。

　　然而另人遗憾的是，《泰勒报告》并未完整公布，公开的部分也仅将重点放在对球场设计的建议上。尽管蒙德认为，报告已能够证明，警方工作不力在惨案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泰勒报告》所起的最大作用，是促使全英顶级俱尔部对球场的改造：去掉铁丝网，并设置全座席的每张球票对应唯一座位的观看方式，使得组织者能更有效地控制人数。

　　《泰勒报告》发布后，官方公布了事件结论：这是一起偶然事故，无人应对死者负法律责任。

　　此时，另一个“局外人”，菲尔·斯克莱顿教授决定开始行动。

　　希斯堡惨案发生时，斯克莱顿是英国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法律学院的教授，专业是犯罪学研究。他也是忠实的英超球迷。

　　希斯堡惨案发生后，关于事件真相的争论不绝于耳，媒体、官方和球迷对事件态度的巨大反差，让斯克莱顿决定以第三方的身份寻求真相。

　　在调查过程中，斯克莱顿敏锐地发现，当天值班的南约克郡警察局部分警员的证词可能被做过改动。直觉和职业经验告诉他，在这样一起举世震惊的事件中，可能会有不少人，迫于集体压力，说了谎话。

　　斯克莱顿辗转找到收藏笔录的工作人员，“约他聊了很多次”，最终取得了他的信任。斯克莱顿拿到了当时的原始笔录，他还多次跑到上议院图书馆，查阅当时的资料。

　　他的直觉被证实了，不仅如此，结果令人震惊：警方不但改动了164份调查文件，而且有116份警察的口述资料被标注有重大改动，其中不利于警方的证词都被删掉或修改。

　　1990年和1995年，斯克莱顿分别发表了两份针对希斯堡的独立调查报告，披露了部分不为人知的真相。这其中包括，南约克郡警方并没有在赛前对场馆构造进行了解，内部调查的结果并未向公众公布，对于遇难者验尸和医疗处理方面证据的争议，等等。

　　1999年，希斯堡惨案发生十周年，斯克莱顿在两份报告基础上，整理出版了一本梳理惨案和调查的专著，书名即为《希斯堡：真相》。

　　十多年间，“局外人”渐渐成了“局内人”。每逢希斯堡惨案纪念日，斯克莱顿便会出现在荧幕报端，向公众陈述“真相”，向政府要求“真相”。

　　至少有41个人，本可能生还

　　始终推动、要求对惨案重新调查的重要参与者，是死难者家属。

　　在1991年官方做出结论后，就有死难者家属自发起诉，开始了一场长达20余年、至今仍在继续的官司，诉讼从撒切尔政府开始，历经四届政府，要求对希斯堡惨案发生当天警方的组织不力做出惩罚，并对死难者家属给予赔偿。

　　然而，正义没有很快出现。

　　[次页标题= 导航短标题=]　　事发当日的警方主要负责人达肯菲尔德在应诉时曾承认，在解释惨案发生原因时撒了谎。不过，随后他的医生表示他因为健康原因无法出席审讯，达肯菲尔德本人不久也提前退休。

　　不只如此，1996年，希斯堡案当天值勤的警察中，有14名得到了共计120万英镑的赔偿，理由是惨案给他们带来了“精神痛苦混乱”后遗症。

　　这更让受难者家属无法接受，“很多死难者家属和现场观众也因此精神压抑，数千人自杀，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得到补偿。”史蒂芬说。

　　1998年，一些遇难者家属在纪念活动上碰面，并决定成立“希斯堡正义运动”志愿组织，希望“唤起公众对希斯堡惨案的意识”，让更多人了解希斯堡遇难者家属的故事，并联合起来为死去的亲人争取权益。

　　史蒂芬就在那时加入做了志愿者。13年来，这个以利物浦为基地的志愿者组织，前往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北爱尔兰，寻找支持者、募集资金、组织请愿、收集签名。在英国同样小有名气的还有“希斯堡家庭支援协会”，两个组织常常联合组织活动。

　　这些长期努力，最终促使英国政府在2010年1月宣布，重新成立希斯堡案独立调查委员会，由利物浦大主教担任负责人。

　　菲尔·斯克莱顿是第一个被考虑邀请到调查团队的人之一。

　　已退休在家的雷那德·蒙德也接到了邀请。“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表明身份是希斯堡独立调查委员会的，问我是否愿意参与协助调查。”蒙德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向委员会提供了我当年参与调查的所有笔记。”

　　在蒙德提交给希斯堡独立调查委员会的67份相关资料中，从警方当年给他写的信，到对球场的勘察记录，从与相关人员的每一次对话记录，到对健康和安全部门的咨询记录……

　　“我们基本上每个月都要碰一次面，把重要的内容拿出来讨论分析。” 斯克莱顿说，除了几个主要成员外，调查委员会下设四个协助组，负责收集、整理、分析资料。“蒙德提供的资料，因为是当年《泰勒报告》撰写的基础，显得尤其珍贵。”

　　“在调查中，最令我们震惊的是获得的一些医疗纪录证明，很多球迷原本是可以生还的。”斯克莱顿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些记录表明：96名遇难者中，至少有41人在法医宣布没可能生还时，还能有生还的可能，其中28人“血液循环没有立即受阻”，31人“心肺在被踩踏后仍继续工作”；另外，原本有14辆救护车赶到现场，但警察只放行了一辆，导致贻误了救人的最佳时机；相反，被警察抨击为“扰乱秩序”的利物浦球迷，却自发用现场的广告牌当担架抬伤者……

　　“这些证据非常重要，加上遇难者家属的长期自诉，以前的判决将会被推翻，一切都可能逆转。”斯克莱顿教授说。

　　在翻阅了45万页相关资料，调查了包括组织和个人在内的85个当事者，经过两年多的分析和整理后，独立调查委员终于交出了一份长达395页的调查报告。

　　一切尚未结束

　　9月12日，在英国的圣公会大教堂，希斯堡独立调查委员会的9位成员向数以百计的遇难者家属宣告调查结果。斯克莱顿教授作了持续两个小时的演讲。

　　“当结果被公布出来后，我有一种深深的解脱感。看着在场家属的面孔，我感觉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斯克莱顿动情地说。读到一半时，他甚至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独立调查委员会为希斯堡案件耗费了两年半时间，而我在这上面花的时间是23年。整个希斯堡案件的调查和真相的披露，是英国法律进程中无与伦比的事件，人们始终相信，真相会来的。”斯克莱顿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报告发布第二天，英国首相卡梅伦发表声明，向在希斯堡惨案中遇难的96名利物浦球迷表示了哀悼，同时为他们在这23年中受到的不公正对待致歉。同一天，英足总方面也对这次惨案作出了“完全的、无条件的”道歉。

　　但这一切尚未结束。

　　今年11月底，英国内政大臣特蕾莎·梅伊公布了一份法案，赋予独立警察监察委员会以“要求第三方在职警察或工作人员出席调查，做见证人”的权利，同时，委员会可以对之前已经确认的调查结果进行重调查。一位内政部的发言人表示，“保证独立警察监察委员会进行的是一场彻底、透明的调查。”这意味着，对23年前的事件的追究会彻底进行。

　　11月27日，南约克郡警察局副局长安德鲁·霍特发了一封邮件，收信者包括已经或正在接受独立警察监察委员会调查的1444人和1000多名将面临调查的人。这些人来自20个机关，有在职的，也有退休的，主要是南约克郡警察局职员。

　　“也许你会对受到调查这件事感到不解，但请不要感到被抛弃。”霍特在信中写道。调查在警察系统大面积展开，警员们因而普遍有种“被高层抛弃感”。为了帮这些警察做心理疏导和解疑答惑，南约克郡警察局专设了名为“希斯堡”的邮箱地址，收发来信。

　　霍特警官的秘书马克辛·艾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霍特“最近一直在忙于应付调查报告公布后的系列事情”。他们预计，调查将会持续到明年，直至给出与独立调查报告相对应自查报告。

　　“希斯堡正义运动”的活动也仍将继续。他们最近的计划是，将于12月14日组织民众徒步行走，从谢菲尔德走到利物浦，恰好是96英里，沿途为遇难者家属募捐，目标是1万英镑。“这样的活动还会有很多，一方面是募捐，另一方面是希望人们不要忘了希斯堡。” 史蒂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希斯堡独立调查委员会报告公布的那天，史蒂芬一个人去哥哥的墓前呆了一会。“我告诉他真相出来了，但一切还没结束。”史蒂芬也有些伤感，23年，母亲、姐姐先后去逝，“她们永远无法知道麦克经历了什么。”

　　2012年12月1日，利物浦安菲尔德球场，英超联赛第15轮小组赛上，头球破门的阿格在场上奔跑，印在火红色球衣上的利物浦队徽闪闪发亮，上面的两束火炬，是为纪念希斯堡而设。

　　以1:0的战绩结束比赛后，利物浦人熟悉的《你永远不会独行》再次响起，“你的梦想或许会破灭，但带着你心中的希望前进，你永远不会独行……”赛场外面，建于23年前、刻有96名遇难者名字的希斯堡惨案纪念碑前，仍不时有人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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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仇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