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家齐：除了爱，没有陪葬--纪念球迷“老裴”

　　当蛰虫从白雪的被子里探出头来的时候，他却永远不会再醒来了；当春雷若有若无地敲打着我们的耳膜时，他却永远不会再发出虽嘶哑但却可以鼓动万人心潮的声音了。

　　惊蛰，沈阳文官屯殡仪馆，百余辽沈球迷代表扯起了他们的铜锣大嗓，这回不是赛场上的狂热呐喊，而是寒风里撕心裂肺的哭嚎：“老裴，你怎么就没熬过这儿春呢，你不是说还要看辽宁队的第一场球吗……”“老裴，我替你骂，X你奶奶中国足球……”

　　“老裴”沈阳球迷协会老人儿之一；“老裴”沈阳球迷特殊文化现象创造者之一；“老裴”为爱足球赔的什么都没了的球迷里的惟一。“老裴”诞生于痴迷的躁动中

　　除了家人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老裴究竟叫什么名字，更没有人愿意去打听，因为球迷们叫“老裴”觉得敢劲儿，老裴听着舒坦，也符合球迷里的“道性”。这个道性也是球迷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

　　大概是为了张扬个性，增进亲和力和强化号召力，大多的球迷头头都有个绰号，这些绰号大体有三类：自封的、叫出来的、还有敬出来的。象鞍山的罗西、拉什，辽阳的隆巴多等就是自封类的，他们只是将自己崇拜的明星的名字封给了自己，去让别人叫，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姓“拉”或“隆”什么的；象锦州的小地主、大连的报童等则是球迷根据他们在赛场上的形象叫出来的，那小地主全因他每每看球时都戴者地主帽穿着地主袍而得名；至于老裴就属于第三类了，也就是被人们敬出来的名号。在辽沈球迷群体中存在着一批“老字号”，有锦州的老高，汤岗子的老曲，还有这沈阳的老裴。这个“老”字大有资深的味道，其实大名鼎鼎的黄祖钢也属这“老”字系列的，他被敬封的绰号是“老人家”，意即像主席般指挥千军万马。

　　“老裴”这个名号诞生在二十多年前。那时的老裴并不老就三十多岁，而且生活状态极佳。小鼻子大嘴，虽一米六的小个但腰板溜直，再戴上个大盖帽，俨俨一个东北小汉的形象。加上电车公司调度工作，每月三十多的工资，在当时买两毛钱一张球票看球的球迷中，他也算是“小款”了。不过他的那张大嘴比他当时的收入更富有。在孕生沈阳球迷协会的两个温床———太原街和辽报球迷角里，能够如数家珍般地说出历届国家队和辽宁队主力阵容的只有老裴。这样的本事在当时的球迷中是很罕见的也是很令人佩服的。常常就有为了某队某场上场队员名单而争的面红耳赤的双方找老裴仲裁，那老裴就慢慢地张起他蛤蟆般的大嘴道：“当时吧，是这样的……”渐渐地人们就服他，敬他，就叫他老裴了。

　　这两年叫老裴，他黯然，感叹老了。那时可不是，人们一喊“老裴”！老裴小腰板一挺：“走，我请客喝酒去！”或者赶上球赛就请呼喊老裴的弟兄们看球，半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那时有一种现在球迷难以理解的现象，就是越看不到球越痴迷。

　　二十多年前，几乎没有什么球赛的直播，即便是偶尔有一场国家队的比赛直播，好多的家庭又没电视。除非联赛里打到家门口的比赛，大部分的时间里球迷都是在猜球，说球。那时球迷有点像狂恋姑娘的痴情汉，越见不着面就越发的心焚越发的痴迷。

　　老裴自打被封上了“老”字，心底猛然间充满了责任感。他想找办法缓解周遭弟兄们不时产生的那份抓心挠肝的心境。那是辽宁队夺取首届足协杯的最后一场比赛，比赛地在南京。当天晚上，沈阳太原街邮局球迷角聚集了上百的球迷，因为只有邮局那时才有长途电话，所以大多数的人都是想在那里第一时间得到比赛的消息。但是长途电话费很贵，比赛结束了，也没有一个人走进邮局的长话室。老裴急了，抓起一个球迷的破军帽大喊：“大家凑份子，我去打！”于是一毛、两毛，老裴捧着盛满零钱的破军帽走进了长话室。当老裴笑眯眯地挥舞着破军帽出来时，急不可耐的球迷欢呼起来，不用问，他们就知道辽宁队的冠军已经写在了老裴的笑脸上了。老裴也就成了辽宁队十连冠第一个冠军的第一个“新闻发言人”了。

　　自打那次的“新闻发布”，老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后来老裴自然而然地成了沈阳球迷协会几十年的赛场上的组织者。特别是他编创的那些场上口号成了沈阳球迷的代表文化。“中国队进汉城，没有王军就不行！”“东风吹，战鼓擂，辽宁队爱谁谁！”“中国队大傻瓜，再打防守滚回家！”“辽宁山东是一家，二比二平进前八！”只要你一听到这极富东北人性情的顺口溜，你就知道老裴一定在看台上呢。

　　一次，球报宴请辽沈球迷，大家要老裴整两句口号助兴，随即只听到如热火般的口号就扑向了我们：“球报球报就是好，球迷永远忘不了！”“球报球报就是亲，球迷和你心连心！”，感动的在场的编采人员满脸通红。

　　不过，老裴自己最满意的则是一场没有语句的鼓动的球赛。那是中国男排对意大利男排，比赛地点是辽宁体育馆。因为对方听不懂中国话，老裴就琢磨着把中国古代衙役的那套震慑招法搬到赛场上。整场比赛辽宁体育馆里一直回荡着上万人如滚雷般的“呜———威———”声，搞的意大利队员如陷恐怖的瓮中，手脚冰凉，魂飞魄散，致使中国队取得了迄今为止对意队的唯一一场胜利。赛后汪家伟感叹地说：“是沈阳球迷战胜了意大利队！”

　　当然，老裴如此疯狂的呼号也有挨“收拾”的时候，那是辽宁队与日本钢管队的比赛，当比赛进入到了僵持阶段时，那老裴竟然招呼市人民体育场两万观众齐声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辽宁队员听后可谓是热血贲张，连灌对手两球。赛后，对方提出了强烈抗议，当球迷都在喝酒欢庆的时候，老裴则被有关部门叫去接受“教育”。受教育出来的老裴却说：“没啥没啥，不这么整，我看球员踢的没劲儿。”后来当中国队同日本队争夺奥运入场卷的比赛时，老裴远赴广州指挥球迷乐队奏响“鬼子悄悄进庄”的音乐，一举帮助国足拿下了日本队。球迷们都说老裴对付日本队有套办法。

　　可以说，是中国球迷初期的痴迷的躁动孕育了一个看台上的响当当的绰号———“老裴”！老裴凄苦于爱恋的无奈中

　　老裴生命的一半都给了对足球的爱恋。然而，他的爱恋的岁月里有阳光的日子却很少，大部分都是那凄风冷雨的日子。

　　有阳光的日子是人们开始唤他老裴的那几年；是沈阳球迷协会初创的那几年；是辽宁队连续夺冠的那几年；是中国队总给人以希望的那几年；是他还没下岗的那几年。

　　那几年老裴极力用他爱恋的阳光普照着赛场内外各个角落。他跟着黄祖钢给身患重病的辽足老帅倪继德捐款，到市体育场义务铺草坪，当他像疯子一样在体育场干了一天活后，看着泥猴般的他站在家门前，他的妻子吓了一跳，问他“你下乡了啊？”，他却得意地说“我种草去了，这下俺辽足可以搁草皮上踢球了！”妻子半开玩笑地说：“你跟足球过得了，不用回家了。”结果，老裴大感扫兴，一犯倔真的就好几天没回家。老裴的妻子说：“这老裴自打爱上了足球就老也不着家了，回家就是取钱，说是要买什么旗啊鼓啊的，要么就是要到外地看球，这啥时是个头啊！”

　　是啊，有阳光的日子总算到头了，因为让老裴痴迷的国足屡战屡败，辽足也是江河日下，特别是老裴和妻子一下子都下了岗，加上常年呼号的呼吸系统终于不堪重负瘫痪了。从此，老裴的十余年对足球的苦恋生涯便开始了。

　　老裴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平时说话都得咯喽咯喽地倒气，到了春季，他的喉咙就拉开了风匣，呼呼地做响，随后又连带出了严重的冠心病，本来被足球折腾的没啥了的家底，这把为了治病，可谓是家底朝上了。一次老裴发生了的心肌梗塞，被送往医院抢救，人是抢救过来了，可却出不了院，因为他再没有钱支付两万余元的药费了。绝望中还是足球救了他，沈阳球迷协会会长孙长龙跑到抚顺球场号召球迷捐款，辽足，沈足也帮着凑钱，总算是把老裴接出了院。

　　出了院的老裴心下总是不安，他说：“我哪有资格花大家的钱啊，我不想给别人再添麻烦了，我得自己干点啥。”结果他自己找了一份交通协勤的工作。有趣的是，因为老裴在本地脸太熟，他怕别人认出他，别人站在交通岗下拿着值勤的小旗脸朝外，他却是举着个旗，歪着脖子脸朝墙，没干几天他就又一次下岗了。

　　老裴随后就和几个球迷哥们说，我老裴这回可是真老了，体格也不顶楞了，我也干不了啥了，就有两个愿望，你们想办法帮我满足一下。就是每年联赛的第一个主场，你们得给我弄张票，我必须去看，再有就是如果可能的话，中国队要是冲进了世界杯，你们要是能把我带到赛场，我喊上两嗓子，哪怕回来马上就死，我也老感谢你们了！

　　老裴说的这番话，那还是四年前。

　　要说的是，老裴的两个心愿在他的那些贼够意思的球迷哥们的努力下都实现了，只是不太圆满，原因是老裴当时因国家队第一场的表现，气得犯了病，不得不被提前送回来了。老裴落寞于企盼的绝望中

　　老裴归天的头一个礼拜，几个哥们到他家去看他，主要是考虑他的气管炎能不能熬过这冬，因为大家想着他的联赛的第一场球；因为联赛延期了；因为沈阳球迷协会下个月是满四十周年；因为老裴还在赶写着沈阳球迷年志……

　　那天老裴情绪很低落，他说他身体很不好，家里也是一分钱没有了，可打工的儿子快要给他抱孙子了，他却不知给孙子点啥，实在不行就把老辽宁队签名的足球给孙子做见面礼吧。

　　老裴说他觉着活着没啥意思了，他唯一惦念的中国足球也已经死了。

　　听了他的话大家心下很沉，就和他开玩笑说，老裴，你要是真想走就放心的走吧，哥儿们肯定管你的后事，大家再凑份子，不让家里花一分钱。

　　当大家走出那用球迷彩旗缝制的窗帘和被褥的，无限寒酸却又无限充实的小屋时，人们惦念的是老裴要看的今年的第一场联赛，却没有想到那些“遗言”……

　　惊蛰，沈阳文官屯殡仪馆，球迷弟兄们没有食言，他们凑了四千多块钱，把老裴“发送”了，还凑了一千多元给了他的家人。

　　惊蛰，沈阳某小酒馆———

　　罗西：“老裴，你是为中国足球喊死的啊，他妈的，要是真给喊好了，死了也值！”

　　黄祖刚：“现在的球员吃顿饭有时花上万，80块一只的大闸蟹成盆往上端，够‘发送’几个老裴的，中国足球你对得起球迷吗？”

　　酒一杯一杯地往上倒，给不会喝酒的老裴。

　　老裴为过去的中国足球陪葬了，而陪葬老裴的却只有他自己的那份痴爱。

　　春天里的我们，有风吹过心灵，却感到那么的凄冷……孤苦的热爱

　　孙长龙（沈阳球迷协会会长）：我和老裴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如果没有足球，我们两个不可能成为朋友。有时候我厌倦足球时，就纳闷地问老裴：“你怎么还看那破玩意儿呀？”老裴眯着眼憨厚地笑笑：“我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来自足球啊。没有足球，我活着就没有滋味儿。”老裴走了，但我天天都能想起他的样子。中国足球，又少了一个坚定的支持者。

　　李钢（陕西国力会员俱乐部会长）：老裴是个好人啊！2001年4月中国队在西安打马尔代夫，我把老裴接到西安看球，他坐火车来的，硬座，二十多个小时没吃一口东西，因为没钱。比赛前我们从宾馆出发，老裴抓了一大把药吞了下去，他说自己的病很严重，怕在赛场上激动，耽误给中国队加油，所以提前预防点儿。这么执着的球迷，全中国也没有几个。我真想不通，中国足坛那么多违法犯罪分子平安无事，老裴怎么就这么命苦？

　　张利梅（成都球迷协会会长）：我跟老裴喝过几次酒，别人扯东扯西时，他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听着，笑眯眯的，他不像个老大哥，更像个孩子。但一提到足球，他的兴致就来了，几十年前的某一场比赛，几分几秒哪个细节，他记得一点误差都没有！我们都知道老裴家很苦，碰到一起吃饭时不让他掏钱，但他是个讲究人，在饭桌上坐一会就悄悄溜走了，回去自己吃方便面。愿天堂里也有足球！

　　叶汉东（深圳龙之风会长）：老裴是个很“另类”的球迷，现在很多球迷都是在利用足球挣钱或骗钱，但他心里只有热爱。我听说有企业出钱找老裴在赛场打出他们产品的宣传横幅，竟然被拒绝了。我以前也当面说过老裴“傻”，但他笑着没有辩解。在球迷群落里，老裴是被边缘化的人，但谁也无法否认，只有他离足球最近。老裴，来生还当球迷，但别那么孤苦。

　　作者：浦家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