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由无数小人物写成的，这句话，放在一贯多事的中外足坛同样适用。

　　6年前的德国，一个叫博斯曼的足球小子，为了自己的自由转会而将官司打到欧洲法庭，直至促成欧盟出台著名的《博斯曼法案》，由此涌动起整个欧洲球员的自由转会大潮。

　　如今，在中国足坛，另一位小人物站到历史的前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过气球员，为了索要'98、'99赛季的20万元工资款，而将同样名不见经传的一家乙级足球俱乐部推上了被告席。

　　记者独家采访的结果更让人瞠目：你很难想象一名普通乙级队队员的年薪居然能达到什么水平？一家横下心冲甲B的小俱乐部缘何年年挥金如土却屡屡壮志未酬？在中国足坛，为什么掏钱的老板和挣钱的伙计都一肚子委屈？是谁让足协限薪令变得如此苍白？

　　如果不是今天才冒出来这起足坛劳资纠纷第一案，我们更不会如此近距离地审视那个中国足协"家丑不外扬"的纠纷调停规定，不会如此近距离地审视运动员维权路径的缺失：体育法千呼万唤没出来，到底是足协"家法"说了算还是劳动仲裁说了算？抑或是两者谁管都于法无据？

　　一位法学界人士坦言：好在还有个边界宽泛的《民法》兜着。虽然晚了点儿，但中国足坛劳资纠纷第一案还是来了，在体育产业化的进程中，本案的判决结果很可能为体坛类似的劳资纠纷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判例。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更应该记住那个运动员的名字--徐永梁以及本案的另一当事人--青岛海利丰足球俱乐部。

　　徐永梁："还我20万！"

　　我们在青岛新昌路一栋居民楼的顶楼找到徐永梁的时候，这位37岁的黑瘦汉子正要出门。如果不是此前了解一些他的背景，很难让人把他与在足坛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国家一级运动员的经历联系起来。无论是踢球还是现在，徐永梁的名气都难和他的胞兄著名球星徐永来相比。他身高约在1.76米左右，话不多。

　　徐永梁告诉记者，他是1998年开始披上刚刚成立的青岛宝利丰(后易名海利丰，下文统称海利丰)足球俱乐部战袍的，当时球队的目标就是冲击甲B。那年，海利丰先后过关斩将，打进了最后的前四名决赛。其中在八进四对安徽乐普生的比赛中，主客场都打成1：1，尤其是第二场在0：1落后的时候，是他关键时刻打入了扳平的一个球，最终互罚点球淘汰了对手。可惜的是，在最后和广州白云山队争夺甲B入场券的比赛中，由于种种原因导致球队分别以两个0：2败北。那年，徐永梁几乎参加了所有场次的比赛，是场上的绝对主力。第二年，海利丰继续冲击甲B未果，10场小组赛徐永梁打了5场，进入第二阶段后，因为患阑尾炎动手术而耽误了上场，只是在对八一二队和河北队的比赛中两次上场。合同期满后，徐永梁回到单位中国工商银行青岛市分行继续从事职员工作。

　　徐永梁1979年进入山东队，5年后来到北京部队足球队，1990年转业，关系落到了中国工商银行青岛市分行。之后，通过借调陆续在青岛外经贸委足球队、山东队和厦门、江苏等队踢过球。算起来?在足球圈内踢了20年球的徐永梁也算经验丰富了，他说，为了保障自身的权益，自己和海利丰两个赛季签订的合同都很严密。

　　1998年，徐永梁以海利丰球员的身份成为在中国足协注册的职业运动员。我们看到了他和海利丰俱乐部签订的两份协议书。

　　'98赛季的协议约定：甲方海利丰和乙方徐永梁签订正式工作合同，甲方先付5万元；第一阶段小组出线后，甲方再付10万元；第二阶段决赛出线后，付5万元；第三阶段出线后，付5万元；第四阶段进入决赛，如冲上甲B俱乐部一次性奖励其15万元。

　　1999年，徐永梁仍受聘海利丰，双方再次签订了奖励工资协议。在这份签字日期为1999年元月26日的协议中双方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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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乙方在联赛第一阶段期间，工资每月壹万元。若乙方在比赛中未能打上主力阵容，每月工资下降为伍千元-捌千元，并抵扣前面所发工资。

　　三、在联赛第二阶段，乙方在体能测试过关的前提下，并在第一阶段打入主力的，给予奖金叁万元整；若第一阶段未打入主力的，则按其实际出场时间计算奖金。

　　四、乙方以主力身份进入前四名后，将根据比赛中的实际表现付给乙方拾万元的银行存折；若乙方在决赛期间出现消极比赛及违背了足球职业道德等情节，一经发现，甲方有权收回已发银行存折并根据情节给予经济及行政处罚。

　　五、甲方在联赛进入前二名后，将付给乙方奖金20万元。

　　徐永梁说，不知什么原因，海利丰没有支付根据1998年协议双方约定应该支付给自己第二、三阶段的10万元奖励工资。1999年，球队获得乙级联赛的第三名，实现了进入前四名的目标，但俱乐部仍然没有支付10万元奖金。

　　徐永梁说自己曾多次到海利丰找董事长索要两年来欠下的20万元奖励工资，但对方总是以"现在没钱"、"缓缓"等理由拖着没给，今年元月，他找到一个干律师的朋友咨询，发现如果不抓紧起诉，1998年的那份协议就要超过诉讼时效了。

　　"球员的运动生命就这么几年，起诉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挣的可是辛苦钱啊！"2001年元月6日，徐永梁一纸诉状将海利丰诉上法庭，要求判令海利丰立即支付奖励工资20万元及利息，承担本案诉讼费。

　　青岛市市南区法院很快受理了此案。

　　首次开庭只有匆匆半小时

　　3月6日，徐永梁诉海利丰劳资纠纷一案在青岛市市南区法院民事审判庭开庭，官司吸引了多家媒体的关注。

　　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庭审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仅仅用了30分钟。青岛海利丰足球俱乐部董事长兼总经理杜允琪没有到场，而是委托俱乐部常年法律顾问德衡律师事务所徐滨律师出庭答辩。

　　庭上，徐永梁提交了以下5份书证：能够证明海利丰是经体委批准成立的专业足球俱乐部的青岛市体育运动委员会文件一份；能够证明徐永梁职业运动员身份的1998年、1999年在中国足协的注册登记表各一份；能够证明徐永梁应取得其主张报酬的1998年、1999年双方签订的协议书各一份。

　　由于这几份证据都是客观存在的书面文书，徐滨律师对此没有提出异议，但他对受理该案的程序提出了不同看法，认为"该案须先经劳动争议仲裁，而不是由法院直接受理"。因为该案所诉劳动报酬纠纷，属劳动争议范围。

　　徐滨律师的答辩认为：根据《劳动法》第79条规定："劳动争议发生后，当事人可以向本单位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申请调解；调解不成，当事人一方要求仲裁的，可以向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当事人一方也可以直接向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对仲裁裁决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诉。"

　　"本案中，被答辩人和答辩人之劳动报酬纠纷未经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仲裁而径行起诉，违反了劳动争议处理的法律程序"，为此，要求法院"驳回被答辩人的诉讼请求"。

　　海利丰："我们没赖账！"

　　3月26日，青岛德衡律师事务所。记者见到了海利丰的诉讼代理律师徐滨和海利丰足球俱乐部董事长兼总经理杜允琪。

　　杜允琪说话开门见山："我们没赖账！"他情绪激动，说话间手指将桌子敲得砰砰直响。他告诉记者，1998年搞俱乐部，一是自己对足球有热情，二是当时海牛的5名队员要转过来。当年，刘国江执教海牛时，曾将左文清、王东宁、刘兆旭、袁生、毕子龙挂牌，后来经过队内外调停而未果，这就是著名的"海牛五人风波"。当年五人要是过来了，俱乐部冲甲B就十拿九稳。"可全青岛的球迷都知道我要办俱乐部、冲甲B了，五个人一个也不放了，我杜允琪讲脸面，不能说了不算，赌口气，不来也要办俱乐部、也要冲甲B！"

　　据杜允琪介绍，没办法，他从火车头队买了8个队员组成了球队的主要班底，足协规定俱乐部必须有11名队员才能注册报名参加乙级联赛，"徐永梁是来干什么的？一是球队要凑够11个人，二考虑到他青岛籍的身份。为了凑够11个人，我们甚至从高中找了个队员！"

　　杜允琪认为虽然如此，他待徐永梁并不薄，月薪一万元，其他赢了球的奖金一叠叠发，他一个业余球员一年挣多少钱？足有15万到20万，有些钱连签字都没有，只是大账上有记载。第一年俱乐部的投入足有1100万，投入的钱是一分一厘挣来的，没有任何产出。

　　至于第二年为什么没付协议上的10万元，杜允琪说，首先，足协1998年12月20日出台了《关于乙级联赛拒绝运动员签字费统一最高工资及出场费限额的规定》，俗称"限薪令"。

　　"限薪令"规定了乙级俱乐部队的工资、出场费标准，其中，运动员个人月工资最高限额为5000元。违反了任何一条规定，一经查实，都要受到足协的相关纪律处罚。有上级的"撒手锏"，俱乐部不能不顾忌。杜允琪说，再者，1999赛季，徐永梁的水平已经得不到教练员的赏识，第一阶段踢了几场后就得了阑尾炎，动手术上不了场了。按照协议，他也不应该拿够万元月薪，可我杜允琪一分钱没少他的，不伤感情嘛。

　　那么，为什么足协"限薪令"发布后的1999年元月，海利丰还要签订"月薪万元"的协议呢？对此，杜允琪说自己有说不出来的苦：足协的写在纸上的"撒手锏"厉害，球员无声的"撒手锏"同样厉害啊，中国足球就是这个环境，人家都给，你一少，球员立马出工不出力。有一次打客场，他是提着200万的奖金随队打气的。尽管如此，他仍怀疑有场关键的冲甲B比赛是让自己的球员给"卖了"。

　　而1999年，海利丰投入到足球上的资金仍有800万之巨，但依然没有冲出乙级队行列。

　　足协章程有道“死命令”

　　徐滨律师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透露，他们的答辩未涉及诉讼实体是遵循"先程序后实体"原则进行的。至于有些工资款未付的原因，俱乐部认为，一是徐永梁的实际表现与合同要求不符，二是有足协"限薪令"制约，再者，中国足协对此种争议有个内部处理规定。他为此曾专程到足协查询有关文件。

　　我们在《中国足球协会章程》中找到了第十四章争议处理规定：

　　一、中国足球协会各会员协会、会员俱乐部及其成员应保证不得将他们与中国足协及其成员协会、会员俱乐部及其成员的争议提交法院，而只能向中国足球协会诉讼委员会提出申诉。

　　二、诉讼委员会在《诉讼委员会工作条例》规定的范围内作出的最终裁决，对各方均有约束力。

　　三、诉讼委员会作出的上述范围外的裁决，可以向中国足球协会常务委员会申诉，常委会的裁决是最终裁决。

　　徐滨律师告诉记者，徐永梁与俱乐部的协议是发生在他是海利丰的注册球员期间，足协章程作为行业管理规定，运动员和俱乐部都应该严格遵守。虽然目前徐永梁退役有可能使这个规定的适用减少了几分约束力，但无论如何工资协议都应该看成属于一种劳动合同的，按足协规定办和《劳动法》办我们都可以接受。

　　如果不是今天才冒出来这起劳资纠纷第一案，我们真不会如此近距离地审视中国足协章程"家丑不外扬"的争议处理规定。那么，这种行业规定是否符合法治精神？

　　记者就此请教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学界专家。他告诉记者，足协的这种强制性规定属于典型的"家法伺候"。首先，它堵住了相关当事人的法律维权路径，按照1994年实施的《仲裁法》规定，此前成立的行业仲裁机构自该法公布之日起应当解散，之后按《仲裁法》的规定重新报批。据他了解，足协仲裁委并未经过相关报批。其次，法律不允许在司法权之外设立另一种权力，足协"家法"虽然初衷是好的，但仍然属于不允许存在的"法外治权"。欧洲法庭裁决的博斯曼法案其实就是对欧洲足协的"法外治权"作出的有力回击。

　　劳动法遭遇新问题

　　徐滨律师认为以前足球圈的确存在许多问题，这里有内部竞争环境无序的原因，也有各种法律法规不完善等因素，比如从目前体育产业化进程看，缺少配套法规，体育法至今也没有出台。不过，他认为，这种争议还是可以依靠《劳动法》裁定的。

　　3月27日，记者采访了徐永梁的辩护人博雅律师事务所的张青律师。

　　张青律师认为："海利丰要求先行仲裁的主张不能成立，因为本案不属于劳动仲裁的适用范围。"他告诉记者，《劳动法》第二条规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的企业、个体经济组织和与之形成劳动关系的劳动者适用本法。""国家机关、事业单位、社会团体和与之建立劳动合同关系的劳动者，依照本法执行。"

　　而在劳动部《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若干条文的说明》中对《劳动法》第二款所指对劳动者的适用范围做了以下说明："(1)国家机关、事业组织、社会团体的工勤人员；(2)实行企业化管理的事业组织的非工勤人员；(3)其他通过劳动合同(包括聘用合同)与国家机关、事业单位、社会团体建立劳动关系的劳动者。"

　　"很显然，本法的适用范围排除了公务员和比照公务员制度的事业组织和社会团体的工作人员。"张青律师说，"况且，要到劳动仲裁部门仲裁的前提，是其双方必须在劳动部门登记，双方合同必须经过了劳动部门的鉴定，这两点，本案双方当事人都不具备。"

　　如果张青律师的观点成立，徐永梁就真掉到法律的"空档"里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学界专家笑称，好在还有《民法》兜着，按照意识自治原则，只要双方签订的合同是真实有效的，《民法》就应该保护双方的权利不受侵犯。虽然维权困难重重，但中国足坛劳资纠纷第一案还是有其积极的一面：在体育产业化的进程中，本案的判决结果很可能为体坛类似的劳资纠纷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判例。

　　球员俱乐部是否都该反思

　　如果不是官司打上法庭，足球圈外人士永远也不会知道，就连乙级足球俱乐部运动员的身价都如此之高。经历了高薪买球员的杜允琪仍然要"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出线"，不过连续三年的高投入让他开始反思，心态开始变得平和了许多。他告诉记者，再也不能把钱都砸到买球员送签字费上了，虚高的身价最终酿成的是一团泡沫。

　　在我们即将离开青岛的时候，特意来到海利丰足球队的训练基地，高标准的草坪训练场满目青翠，不远处，一栋大楼的主体工程已近收尾，那是海利丰和太平路小学联合开办足球学校的教学场所。杜允琪告诉我们，俱乐部的根本出路还是要搞好自己的梯队建设啊。

　　徐永梁的维权之举无疑是让人同情的，而苦苦厮杀的乙级联赛"老臣子"海利丰队的遭遇同样值得同情。中国足球有着太多的看不懂，淘金心态泛滥，急功近利，外部法制环境的缺失都让人感觉更像个"大赌场"。

　　中国足球远没到决胜千里的地步，那么，就从本案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开始，先积跬步如何？(朱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