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兰瘫痪后,和祖国隔着浩渺的太平洋,她的伤情和
恢复情况牵动着国人的每一根神经。记者长驻华盛顿,虽
然和纽约算是邻居,但由于种种原因,总是得不到单独采
访桑兰的机会。
在朱基总理访美之前,记者终于打听到了桑兰在美
的监护人谢晓虹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谢的丈夫——刘先
生。“可以,你来吧,最好是周五采访,德国电视台要跟
桑兰一天。”
难见桑兰
抵达纽约,再次给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谢晓虹女
士。此人是美籍华人,中国体操协会副主席。自报家门后,
对方一口回绝:“我们无法接受采访。桑兰回国前我们不
接受任何采访。桑兰的伤情没有任何新的情况,如果你要
采访,必须要有国内官方的书面许可,中国体操协会的领
导张健就在美国,起码要经过他的批准。”
情况突变,这如何是好?倚仗着职业造就的三寸不烂
之舌,顽固地手持话筒,就是不说再见。对方是个直言直
语的人,套出了不少情况。
“桑兰听说要离开我们,流过几次泪了。为了桑兰的
健康着想,我只能做恶人,为此得罪了许多人。实话告诉
你,桑兰8个月来没有好转,纽约的中医给她看过多次,
不见效。真正的中医治疗要回国进行,但希望也不大。”
“桑兰何时回国?”
“我们准备带她去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乐园看看,大概
会在5月中旬回国。桑兰的签证也快到期了。”
“你们全家受累了。”
“这没什么。这是做善事。我是信佛的人。我们把桑
兰当作自家人,我希望能对她客观地报道,让她平静地度
过余生。她现在无忧无虑,日子过得很好。我们不想让人
感到我们靠桑兰出名,我觉得奇怪,我能借助桑兰什么?
我们一点不缺钱。我愿意管她一辈子,这也是缘份。听说
国内有人讲‘桑兰练体操没练出名,摔倒摔出名了。’我
很气愤。”
“我同意您的意见。桑兰不过是个普通人,她只是个
孩子。我不会炒她,放心。”
“你这么说也没用,不接受采访就是不接受,你听懂
我的意思了吧。好了,你给张健打电话吧。但别抱希望。
”
桑兰在医院
第二天一早,记者直扑康复医院。纽约大学拉斯科康
复中心是二战时期修建的大楼,但半个世纪了依然毫无破
败之感。康疗应该在五楼。记者采访友好运动会时就知道
美国医院的保安厉害,当时采访桑兰虽然用上了麻雀战、
迂回战和地道战,但结果总是被轰出来。目不斜视地上了
楼,各屋巡视一遍,未见桑兰踪影。一问,方知桑兰一周
前刚迁到谢宅附近的康复中心。
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告诉我们她是桑兰的体疗教师。
桑兰在这里学习如何使用微波炉、开冰箱、用遥控器开电
视、借助工具打电脑。桑兰在海绵垫上练习翻身,穿衣脱
衣。那房间里各种各样的玩具,小到变形金刚,大到各种
形状的塑料球柱体。那姑娘说桑兰最喜欢趴在一个直径一
米的大球上,有时要双臂平伸,有时靠人帮助坐在上面练
平衡能力。
“她总是那么乐观。她的微笑象阳光般迷人。她很s
pecial(特别)。”
“她有没有过情绪低落的时候?”
“我注意过她的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丝苦恼,那通常是
她无法完成预定的动作。她从来不说‘我不能’,她总说
‘我再试试’”。
教桑兰英语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房间里贴了一张
一米高的桑兰照片,上面的字是“everydayisbeautiful
"(每一天都美好〕,下面有桑兰的中、英文签名。那人拿
出一摞桑兰的英语作业,并出示了桑兰使用过的笔。那是
支钢笔般粗的蓝色粗头水彩笔,桑兰的手指不能随意活动,
只能用粗笔。英语从最简单的话学起,“这是一条狗”之
类的。第一堂课可以想象出桑兰的艰辛。她要在句子下打
对勾或叉子,但笔画全像虫子爬,扭得曲里拐弯。但字迹
一天比一天有进步,几个月后,桑兰已经可以写出“eig
htdaysago”这样复杂的短语,而且字迹已经清晰圆熟。
“你会讲中文吗?”“你嚎——”老师的中文简单而
生硬,据说是桑兰教的。
得知桑兰现在和电影《超人》的男主角里夫在同一康
复中心康复,那条硬汉骑马时脖子摔断,比桑兰伤情更严
重,目前靠呼吸器呼吸。一个花季少女,一个铁面硬汉,
两个人同遭厄运,令人感叹。
私闯谢宅
既然电话中拒绝采访,事先打电话也是白搭。周六,
从分社借了辆大林肯车,干脆驱车叩门,前往纽约北郊1
00公里外的谢宅。
谢宅位于一个小山上,俨然是个小庄园,自家修了一
条碎石子路。凭高远眺,林壑青翠,山脚下有个寂静的湖
泊。谢家是幢三层洋楼,面积有上千平方米,形状如悉尼
歌剧院,法式落地窗户显出豪华。这个小庄园占地面积起
码有三四亩,华人在美能有如此殷富家业非常少见。
叩响门环,三只巨犬隔着玻璃警觉地低吼;再叩依然
无人应答。旁边孤零零的一个小木屋里人影一闪,竟是谢
母。“不约当然见不到。桑兰和我女儿随德国电视台记者
去时代广场了。”
“桑兰最近好吗?”“她身体很好,前段我家都感冒
了,她却没有。”
“她想家吗?”我问。“她想什么家呀。这里多好呀。
回国有这样好的条件吗?”“桑兰回国不会受委屈的,回
去会比在美国强。”谢母撇撇嘴,没说话。和她没什么可
聊的,同来的摄影记者还要采访华盛顿的反战游行,只好
踏上归途。
终于打通了张健的电话。“新华社采访,当然可以。
”张健很痛快。再给谢家打电话,是刘先生。“你来吧,
下午三点。”
走近桑兰
走进桑兰的房间时,她坐在轮椅上正打电脑。卧室有
40平方米,通平台,临窗可远眺湖景。屋里有张木板双人
床,是刘先生亲自做的。
“叔叔好。”桑兰礼貌地打招呼,她的胳膊可以运动
自如,甚至可以放在头后。“桑兰,你在这里好吗?你瘦
多了。”“我在这里挺好的。阿姨一家对我很好。”
桑兰两个食指上带着笔帽式的小器具,头上有个小圆
头,借助此,她可以在键盘上敲字。“每分钟能打多少字
呀?”我问。“没统计过,你们先和我妈谈,我要完成作
业。”
“叔叔,这个字怎么发音?”桑兰指着“执”字说。
看来她的普通话有时发不准音。桑母说,桑兰现在学电脑
很入迷,准备以后当文秘。这里看不到中央台第四套节目,
国内报纸也少见,刘先生有时让桑兰从互联网上看有关她
的文章。
桑兰最喜欢唱“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她喜欢唱卡拉
OK,喜欢看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英文卡通片。她的确还是个
孩子。刘先生说,一次她和他的孩子争论花木兰是否是自
杀死的,桑兰争到最后哭了鼻子。
看到桑兰,谁也想不到她已经满17岁,她太娇小了,
难怪美国的橄榄球明星见到她说:“她简直就是个娃娃。
”
去超级市场购物时,桑兰买了两件细带的小背心。刘
先生开玩笑地说:“够性感的。”桑兰说:“人家夏天在
家里穿嘛。”进入一个玩具店,桑兰看到了辣妹娃娃。“
哇,她好丑呀!”看到美国流行了40年的芭比娃娃,谢晓
虹给她选择了一个坐轮椅的,说:“咱们把她头发染成黑
色,就像桑兰了。”桑兰高兴地说:“这下,我可有人作
伴了。”她一路笑着,那笑发自内心,大方而自然。
美国人对桑兰很友好。ABC和CNN电视台都录制和播放
了她的专题片,许多杂志评她为去年的英雄,副总统戈尔
的夫人还亲自为她颁发了“勇敢”奖。刘先生说戈尔夫人
“跪蹲在桑兰轮椅前亲吻桑兰,眼泪流下来,说‘我爱你,
我真的很爱你'”。
桑母说,一次带桑兰看病回来的途中,谢晓虹的车胎
扎了,一个人替他们换胎,临走时却把谢的手袋顺手偷走。
美国媒体震动了,说桑兰终于看到了纽约黑暗的一面。纽
约警察局让桑兰描述那人的相貌,发动全市抓小偷。电视
台还专门采访过往行人,人人都说,那小贼偷桑兰这样值
得同情的人真缺德。
还有一次,送桑兰去医院的途中,司机不小心逆行,
警察刚要开罚单,一看桑兰坐在里面,立刻罢手,开着警
车护驾到医院。
平凡的桑兰
采访结束了。桑兰的轮椅在黄昏中消失,她的笑脸却
留在记忆中。
不幸的她实在万幸。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孩,在全世界
镜头前摔出名,这是巧合与偶然吗?对桑兰的宣传有没有
变味,她只笑不哭便算是英雄吗?国内有上千万残疾人,
怎么给桑兰定位?归国后,她将如何度过余生?
这一串串问题没有明确答案,或者,其实答案本来很
简单:桑兰就是桑兰,一个爱笑的女孩;摔伤前和摔伤后,
她都没有变,都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笑或者是性格使
然,或者是勇气的凝聚。但是,这并不重要,真正令人感
动的不是桑兰本人,而是中美两国人民能以人道的视角广
泛关注这样一个少女的不幸,能对这个平凡的姑娘献出博
大的爱心。平民桑兰,平民视角,平民关怀,这爱的奉献
不仅温暖着桑兰,也温暖着世界。谁都会有不幸,谁的亲
人都有可能发生不幸,所以,谁都把桑兰视为邻居的女孩。
只要人的善良、同情、爱心相通,人们就能跨起国家与文
化的鸿沟,互相理解,彼此撑持,以微笑迎接生命的每一
天。: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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