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峰，我，你还没睡吗？”电话那边居然是司马慧的声音。

　　“几……几点……点了？”彭一峰的舌头已经不够长了。

　　“你喝酒啦？！”司马慧的声音带着惊恐。

　　“没……没事儿，喝……喝了点儿……没事儿……没……事儿……”

　　“你现在在哪？”

　　“三……三里屯，没……没人了，就我……我自……自己了……”

　　“你等着我啊！”司马慧说着便挂上了电话。

　　一阵夜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彭一峰顿觉恶心，扑倒在车门上，把头探出车窗，又“哇哇”地吐了起来。

　　等吐完了，彭一峰又把手机举到耳边，他已全然不知司马慧已经挂上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只是那“嘟……嘟……”的忙音。彭一峰还是语无沦次，不停地对着话筒说着：“为……为什……什么？你说……说……为什么……我……我没……没想怎……么着，我只……只是觉得……你挺……挺好的。我……我……我没对……对不起……起你……说话啊！说啊！啊？你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好哭……哭的？不……不就……就是那么……那么回……回事儿吗！……”

　　彭一峰说着说着，又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手机也掉在了副座上。

　　已经凌晨3点了，酒吧陆续打烊，尽情欢乐了一个晚上的人们也纷纷离去了。街边的霓虹灯一盏盏地熄灭了，几个捡破烂的小孩拎着比他们还大的编织袋在酒吧外面搜寻着易拉罐之类有“价值”的东西……

　　司马慧放下电话，电梯工已经下班了，她急匆匆地从11楼沿着黑洞洞的楼梯跑下楼来，飞也似地到了街上，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不消10分钟，便到了三里屯酒吧一条街。

　　司马慧看到了彭一峰的车！

　　拉开车门，她轻轻地推了推彭一峰，小声叫道：“一峰！一峰！”

　　彭一峰慢慢地抬起头，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看着司马慧：“你……你来……干……干什么？怎么……不回……回家睡……睡觉去？”

　　司马慧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她死死地抓住彭一峰的胳膊，抽泣着不住地摇着头。

　　“一峰，我送你回家！送你回家！。”司马慧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为彭一峰擦去挂在嘴边上的口水，一边哭着说道。

　　“不用！”彭一峰猛地一转头，用颤抖着的手摸到车钥匙，打着火。

　　“不行！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开车啊！”司马慧拽住彭一峰握方向盘的左手，呜咽地争辩着。

　　哭声让彭一峰清醒了不少。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司马慧的长发，喃喃地说：“好吧，我听你的。”

　　彭一峰熄了火，拔下车钥匙，艰难地下了车。他竟然还没忘了从副座上捡起自己的手机，并且用遥控器把车锁好。

　　司马慧扶着彭一峰站在街边，伸手拦住了一辆夏利出租车……

　　彭一峰的家里乱糟糟的。“对不起，有点乱。”进了家门，彭一峰的酒已醒了大半，但头依然很疼。他摇晃着走向冰箱，打开门儿拿出两听可乐，放在司马慧面前：“喝吧。”

　　司马慧的眼圈红红的。她去洗手间取回一条湿毛巾，递给彭一峰：“擦擦脸吧。”

　　“小姐，这是我擦脚用的。”瘫坐在沙发上的彭一峰笑着说道。

　　司马慧也笑了……

　　笑声过后，屋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桌上闹钟嘀嘀嗒嗒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晰。

　　“你早点儿休息吧。”司马慧打破了沉默：“我回去了。”

　　“那我送你吧。”彭一峰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打个车就行。”司马慧连忙说道。

　　“那怎么行？”彭一峰认真地说道。可能是因为刚才站起来得太猛了，肚子又一阵翻江倒海，他一头冲进了洗手间……

　　“怎么才喝了三四瓶，吐出来的能有五六瓶了？”吐完之后，彭一峰开玩笑地自言自语道。

　　司马慧疼爱地看着脸色煞白的彭一峰：“好了，我们就在这儿聊天吧，你也不用送我了。”

　　“行！”彭一峰一头栽在沙发上。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根很粗的蜡烛，用打火机点燃，冲着司马慧说道：“你要不介意，就把灯关了，我一躺下就不习惯有灯。”

　　司马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墙上的开关。顿时，那跳动的烛光映红了整间屋子。

　　司马慧蜷缩在彭一峰头那边的单人沙发上。她的身体显得十分的柔软，竟然可以被那不算太大的沙发完全包容。

　　彭一峰的确有些困意，但是他也实在不想就这样睡去。他隐约觉得只要自己一睡着，司马慧肯定就会悄然离去。所以，他决定必须和司马慧把话说下去。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彭一峰用手撑起身子，大口地喝下半听可乐。

　　“是吗？写的什么？”司马慧实际上也有些困了，但还是迎合着彭一峰的话茬儿。

　　“我写的是……就算是言情的吧。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好啊。”

　　“小说名子叫《雅子》……”

　　“雅子？”

　　“啊！是女主人公的名字。我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里的‘我’就是男主人公……不过，你可别以为那就是我啊！”

　　司马慧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中显示出某种好奇与急切。

　　“那我开始讲了啊。”彭一峰微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身体，好让自己在沙发上躺得更舒服一些。

　　于是，安静的屋里，闪动的烛光中，彭一峰略显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雅子是我的女朋友。周围的人都说我有福气，说雅子是一个漂亮动人、有气质的女孩儿。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但我从来没想到过把这些话告诉雅子——也许，这是我的错误，我是应该告诉她的。

　　“和雅子最开始相处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到游乐场玩……雅子比我低两个年级，她当然比我更愿意玩了。

　　“渐渐地，日子长了，我和雅子之间发生了一些争吵。雅子是独生女，很任性，她想做的事情，谁也说服不了。我还算能体谅她，基本上每次都是听她一个人在说；不想听的时候，我就一个人闷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对了！我得抽根儿烟，抽着烟，故事才能讲得更精彩一些。”说着，彭一峰起身点上一支烟。他看了一眼旁边神情专注的司马慧，又接着讲了下去-----

　　“终于有一次，雅子在冲我发了一通脾气而我又以沉默相对之后，她突然问我：‘强子---’

　　“对了！”彭一峰又打断了自己的叙述，歪头对司马慧说：“忘告诉你了，小说里的‘我’叫强子。”

　　司马慧还给彭一峰一个微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彭一峰吸了口烟，往烟缸里磕了磕烟灰，又讲了下去-------

　　“雅子突然问我：‘强子，你真的爱我吗？！’我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雅子可从来没有问过我爱不爱她。我想笑，但一看到她那副非常认真的样子，便忍住了笑，同样认真地回答道：‘我真的爱你！’雅子的脸上，绽开了可人的笑容……

　　“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自打那以后，雅子逮机会就要认真地问我‘你真的爱我吗？’，天天如此，有时一天要问七八遍！起初，我还能每一次都正正经经地回答她。可她老问老问，渐渐地我也就不那么当回事儿了。虽然每次都还回答她，但回答却是越来越简单：从‘我真的爱你！’、‘我爱你’、‘爱你！’、‘爱！’……到后来就大多只剩下‘嗯’的一声了……雅子的脸上，有时会有心满意足的笑容。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雅子两个人正在我的宿舍里聊天。忽然间，窗外下起了飘泼大雨，雅子凝望着窗外的雨幕，突然收回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又问道：‘你真的爱我吗？’我习惯性地‘嗯’了一声，以为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她问完了我回答了也就完了。可不曾想，这一回雅子又接着说了下去：‘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你就到外面雨里呆半个小时吧！’我知道，雅子不是开玩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我她不是在开玩笑。我笑着熄灭了手中的半截烟……天上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我独自站立在雨中……”

　　“怎么会这样？”司马慧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彭一峰歪头看了司马慧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插话打扰了对方的讲述，连忙用手捂住嘴，不好意思地朝彭一峰笑了笑。

　　彭一峰熄灭了手中的烟，又轻声地讲了下去--

　　“20分钟之后，雅子从宿舍里跑出来，拉着被淋得像只落汤鸡的我回了屋，用干毛巾为我擦着头发上、脸上的雨水。我还打趣地说，还没到半个小时呢。干嘛让我回来啊……

　　“那天之后，足足有一个星期，雅子再也没问过我爱不爱她。直到一周之后，一天晚上我和雅子在学校那家烛光咖啡厅里喝咖啡的时候，雅子望着那跳动的烛光，突然又抬起头问我，‘强子，你爱我吗？’我笑着说，‘我不能没有你！’雅子没有笑，她咬了咬牙接着对我说，‘你要是真地爱我，你就过去把那一桌上的蜡烛吹灭……’

　　“我顺着雅子示意的方向看去，在咖啡厅昏暗的一角，一男一女也正在那烛光中倾谈。我看了看雅子，起身向那角落走去……”

　　“你听着呢吗？没睡吧？”彭一峰又打断了自己的讲述，望着天花板问道。

　　见司马慧半天没吱声，彭一峰猛然起身，给司马慧吓了一跳。“我问你话呢！”他一脸不解地说。

　　“噢！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在接着讲小说呢！”司马慧显然已经听得入神了，这倒给了彭一峰一种鼓励，他仰脖把茶几上剩下的半听可乐喝干，躺下又继续讲了下去--

　　“我就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当我走到人家桌前，俯身正要吹蜡烛的时候，借助桌上的烛光我这才看清，那男的竟是学校里有名的一个欺男霸女、心狠手毒的恶少！可是，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毅然决然、下定决心地‘噗’地把桌上的蜡烛给一口吹灭了……

　　“是雅子扶着我去的校医院，挂的是外科急诊的号……”

　　“噗哧！”司马慧的笑声还是没忍住。彭一峰这一回没再扭头看她，只顾自己继续讲了下去--

　　“在我养伤的日子里，雅子一直在照顾我。一日三餐，她都会从食堂打来，送到我的宿舍，看着我吃下去。宿舍里的哥们儿背后都说，‘强子，有雅子这样又漂亮、又体贴的老婆，多好啊！’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打那以后，大概有两个星期，雅子再也没问过我爱不爱她。到了两周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雅子一起在一间教室里上晚自习时。雅子放下手中的笔，又突然问我：‘你爱我吗？’这一回，我只是笑着，没有直接回答她的提问，而是反问她，‘你想让我做什么？’

　　“雅子的眼睛里，泪水在打着转儿。她低着头对我说，‘我们宿舍的人告诉我，今天中午看见你在学校的马路上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说了好长好长时间的话，说你们聊得非常开心……’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和那女孩聊了很长时间。那女孩是我们系的文艺部长，而我是系学生会副主席，我们商量着参加学校文艺汇演的事儿来着。

　　“我实在不想再跟雅子解释什么了，我担心越解释越说不清。我又一次向雅子重复了我刚才的话；‘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雅子咬着嘴唇，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你爱我，你就在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前，把学校教学楼那棵芭蕉树的叶子全部剪光！你做到，我就知道你真的爱我……’

　　“我笑了——也许这辈子雅子也不会知道当时我为什么笑。我笑，是因为雅子说的那不是一棵什么芭蕉树，而是一颗铁树！我收拾好书本，跟雅子说了一声‘好吧’，便回宿舍去了……

　　“回到宿舍，我找出了一把剪子放在桌上。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感到无比的难受。我拿出一瓶白酒，和要好的阿三一起喝了起来。我喝了好多好多，阿三知道我喝不了多少酒，吃惊地看着我。我在等着深夜的到来，那样，我可以去做雅子让我去做的事情了……但喝着喝着，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胧中，我隐约感到是雅子一大早来到我们宿舍，在我的床边摇晃着我的身体。我的头疼得不得了，我只是听见雅子在不停地对我说，‘强子，你真好！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我一定好好待你，我们好好在一起，永远永远也不分开……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那一天的酒实在喝得太多了。中午的时候，我挣扎着起来，想喝点水。当我一眼看到摆在桌上的那把剪子时，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我想‘完了！我没有去做雅子让我做的事情，我要永远地失去她了！’可又回想起早上雅子对我说的那些话，一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头还是无比的沉，我又一次睡了过去……”

　　“你听着了吗？”彭一峰又插空问着司马慧。

　　“听着呢！”司马慧轻轻地回答道。

　　彭一峰又接着讲了下去——

　　“……我真正地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一整天没吃饭，我拿着饭盆去了食堂。我的脑子里，全是雅子的影子。

　　“校园里的人仿佛都在议论着什么。起初我没太在意，直到看到布告栏前围了一大堆人，才凑过去，想看个究竟。那是一张处分决定，上面写道：8915班学生赵世自入校以来，一贯不认真学习，惹是生非，多次受到学校的批评、警告。为发泄对学校的不满，他于×年×月×日凌晨，携剪刀潜至教学楼前，将学校一棵价值数千元的铁树的树叶全部剪光……为严肃校纪，经研究决定，给予其勒令退学的处分……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有人无意间做了雅子让我去做的事情！我回到宿舍的时候，雅子正在宿舍门口等着我。她的眼圈红红的，原本每天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也显得那么凌乱。

　　“雅子对我说，‘强子，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也很爱你。我知道你也没骗过我，但你毕竟没去做。我无法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今后，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少抽点烟……’话还没说完，玲子便一转头跑开了——我知道，她是怕我看到她的泪水。其实，望着雅子远去的身影，我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彭一峰讲到这儿的时候，声音突然停顿了，两滴眼泪也顺着他的脸悄悄地滑落下来。

　　司马慧的眼泪早已成了一条线，但她也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末了，稍微平静下来的彭一峰，又一字一句地讲出了小说最后的一段——

　　“……也许是学校真的人太多，也太大了，此后有半年的时间，我竟然一次也没看到过雅子的身影，也没有打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当我和一个新认识的女孩儿，一个从来不问我爱不爱她的女孩，在学校那家烛光咖啡厅一起喝咖啡的时候，突然间，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孩走到我们的桌前，一口气将我们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我想，雅子又有新的男朋友了吧……”

　　彭一峰不再讲了，屋子里恢复了原有的寂静。茶几上的蜡烛几乎燃到了尽头，只是仍然在挣扎着发出一缕光亮。彭一峰和司马慧分别保持着自己的姿式，一动不动，像两座雕塑一般。

　　那蜡烛终于燃尽了--在它最后一缕异常明亮的烛光之后，屋子里瞬间变得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