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慧酝酿已久、好不容易才积蓄起的一份勇气与冲动，在彭一峰接手机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被一点一点地摧毁了——犹如一簇正欲熊熊燃烧的火苗，却被当头泼上一整盆冷水一样，瞬间便化成一缕袅袅烟气，升腾着消散而去了……“谢玲啊”、“7点半”、“顺水情人”、“我到时候去”、“不会晚的”……彭一峰对着手机轻松而从容说出的每一个词句，都象一枚枚钢针，以越来越快的频率与越来越深的部位戳在司马慧那颗砰然跳动的——心上。这一回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彭一峰和谢玲之间果然已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了。将手机慢慢地揣回自己衬衫的口袋里，彭一峰犹豫中看了一眼身旁的司马慧，却发现她的头几乎全部扭向了另一侧的车窗——就象开车转弯儿时打“死”的方向盘一样。留给自己的只有她那因为剪了短发而暴露无遗的欣长而雪白的脖颈。此时的司马慧心里害怕极了——她怕通完手机的彭一峰会“乐呵呵”地让自己继续把那首诗读下去，她更怕如果彭一峰让自己把脸转过去说话，那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会一下子夺眶而出……然而，彭一峰什么也没说。司马慧先是听到身后打火机“啪”的一声，然后是车窗被摇下后，传进的“呼呼”的风声，随之而来的便是车内飘散起来的一股“淡淡的烟味”。沉默。这样的沉默在彭一峰与司马慧之间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喧闹的都市生活中，沉默有时就象一道调味品——哪怕又苦又涩……应当说，这一次突然的沉默是司马慧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彭一峰肯定会让自己把那首诗继续读下去——毕竟自己刚刚读出了诗的前4个字便被打断了。……“那他又为什么不说话了呢？”司马慧依然侧脸望着窗外，心里纳闷。同样，这一次的沉默也是彭一峰没有想到的——他以为司马慧肯定会在自己挂断手机后继续把那首诗读下去——毕竟她开始是很主动、很有兴致甚至是充满渴望的样子……“那她为什么不继续读了呢？”彭一峰间或抽上一口烟，心里琢磨着。当然，这一次不约而同的沉默，让彭一峰和司马慧不约而同地接受了，甚至彼此内心都感到了几分庆幸——尽管两人都觉得自己更有理由接受并为此庆幸！“该死的罗亮！”彭一峰在心里骂道；转而，他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默地“读”起那首“替”罗亮写给司马慧、却倾注了自己感情的“情诗”——《湖水。心》……原本平静的湖水原本平静的我的心你悠闲地走来信手投了颗石子于是湖水不再平静心也泛起涟漪……是的——尽管司马慧刚才用微弱的声音只读出了4个字，尽管自己手机的振铃在同时响起，彭一峰却异常清晰地听清了有限的4个字。虽然，他知道普天之下用“原本平静”4个字开头的诗句可能会有成百上千、成千上万首，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司马慧要读的就是自己写的那一首；而且，一定是罗亮在此之前将这个原本属于自己和罗亮之间的“秘密”向司马慧“坦白交待”了。所以，彭一峰为司马慧终止读诗感到庆幸——他真不知道如果司马慧当真把那首诗全部读出之后，自己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作出反应。

　　洗完澡，等着食堂开饭的时候，马东辉、陈欣、李振东、夏强哥几个又到罗亮的房间“聚齐儿”了。“亮哥，怎么样？聊的？”马东辉特熟练地拉开罗亮的抽屉，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笑着问罗亮。

　　“什么怎么样啊？”罗亮头也没抬，只顾往训练比赛中不知被谁用鞋钉划破的脚腕子上贴着“创可贴”。

　　“嘁！亮哥，我真觉得你现在变了。”马东辉收起脸上的笑容，特认真地说道：“你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一阵哄笑中，马东辉也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连忙纠正道：“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假了巴几、虚了巴几的……”“就是嘛！”陈欣也是一脸失望，“你以为我们没看见是不是？训练一完你就奔那女记者去了，聊得倍儿亲热……咱都是特好的兄弟，我们把你当大哥，你却净跟我们打岔儿，没劲！”罗亮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哥俩儿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自己，半天才明白过来，“咳！你们说这事儿啊！没什么，真没什么！就是朋友，还算能聊得来，见了面总得打个招呼吧？”“不像！”马东辉果断地作出了判断，“第一，这已经有好几次了；第二，中场休息的时候你就猛瞧人家；第三，……那姑娘剪了头发比不剪头发更有味儿了。”“同意！”陈欣频频点头，“还有一点，彭一峰是你哥们儿，我估计他肯定是在帮着把那女孩儿‘发’给你！”罗亮被说得只剩下满脸的苦笑了，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话去反驳，尴尬中只能也点上一支烟。“不过，这事儿得看怎么说了。”马东辉接着以“男女问题专家”的口吻分析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你罗亮和人家在文化知识方面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这要是真动起真格儿的话，我琢磨着将来日子一长，俩人兴许就没的可聊了；这一没的可聊兴许感情就隔阂了；这感情一隔阂兴许就该歇了，浪费感情不说，还白耽误不少功夫……啊？你说呢？亮哥！”罗亮闷头抽烟，一声不吭，这反倒让哥几个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嗳！该下楼吃饭了，哥们儿快饿死了！”马东辉看了一眼罗亮床头的闹钟，一边为自己打着圆场，一边抬脚夺门而出。其他哥几个“见事不妙”也跟着胡噜胡噜撤了。“亮哥，你别生气，要说我们还是为你好。”最后一个出门的陈欣还是忍不住回头冲罗亮饱含歉疚地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去吃饭吧！”罗亮笑了笑说。“那你呢？走吧，一块儿吧！”“我不饿，呆会儿就去。”罗亮冲门口的陈欣摆了摆手。

　　本来能见到司马慧，又聊了会天，而且自己在分队比赛中表现不错，周日很有希望被重新启用，罗亮觉得这个下午是很开心、很快乐的，但刚才马东辉的一席话却让罗亮将那份开心和快乐的感觉瞬间丢失了。罗亮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为一件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而“走火入魔”？想想身边队里的人——成健的媳妇是位幼师、戴胜的媳妇是位空姐，赵军虽然没结婚但也登记了，未婚妻也是位退役的运动员，原来搞艺术体操的……再往上说，主教练张铎的爱人年轻时只是体委大院的“总机”，助理教练的爱人到现在还在做着出纳员……，几乎没听说队里有谁的老婆特有文化、特有学历。“咳！有病！想那么多干嘛啊！”罗亮自嘲地嘟囔着，“先把球踢好吧。”撞上门，下楼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罗亮的心情相对轻松了一些。他忽然感到今天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把那首情诗的由来主动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司马慧——不然，往后自己总觉得好象“做了贼”似的。那顿晚饭罗亮吃的格外来劲，频频起身离座去换着样地盛东西；末了，正餐结束后还连吃了两盒冰淇淋。“我靠！罗亮该不会是让咱给‘刺激’的吧？”食堂里马东辉心神不定地一边观察着罗亮多少有些“反常”的举动，一边小声地对身边的陈欣说道……

　　彭一峰把司马慧在东四十条那家彩扩店放下，“相机你就别背着了，那么沉，放车上吧，我给你拿回报社。”司马慧下车的时候，彭一峰终于开口说道。“那谢谢了。”司马慧在车下看了一眼手表，“7点之前，照片就能冲好，不会晚吧？”“不晚，你不用太着急。”彭一峰说。司马慧所说的“不会晚吧”实际上是一语双关——一是指照片上版会不会晚，二是指彭一峰去赴谢玲7点半的“约会”会不会晚。当然，彭一峰想的只是前者。不到6点，彭一峰便背着自己的书包、拎着司马慧的摄影包走进了报社体育部办公室。“杨主任，我刚从龙生队回来，想发篇球队备战的最新动态，您看版上还有地儿吗？”放下背包，彭一峰连忙向自己的主任请示工作。“这个嘛——”杨主任摘下老花镜，皱着眉头，面露难色，“今儿有常昊对李昌镐的围棋赛，中国和古巴的女排的大奖赛……对了，还有上午国家体委开的反兴奋剂动员会，都是很重头的消息，版面确实比较紧张。……”彭一峰在听到杨主任刚说出“这个嘛”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了。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听杨主任把话说完，看着他那副像是在为“天大的事”发愁一样的表情。“要不我让编辑挤一挤，你发一篇三四百字的稿子？”杨主任“痛下决心”地对彭一峰说道。三四百字！要知道在报纸上只是豆腐块那么大。彭一峰极力压制着自己难平的心绪——没办法，谁让明天出的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足球周刊呢。“好吧，那谢谢您了。”彭一峰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不消半分钟，彭一峰便敲完了自己的稿子——“龙生苦练不辍，罗亮状态不俗。(见图)本报记者司马慧/摄”办公室里，杨主任率领日常新闻版的几个编辑忙得热火朝天，彭一峰像个悠哉悠哉的看客——仿佛是个“监工”。他猛然想到一件事，抓起电话，拨通了罗亮的手机——“亮子，我，吃饭了吗？”“刚吃完，你回报社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彭一峰并没有顺着罗亮的话头说下去。“我？怎么啦？”罗亮自然有点莫名其妙。“咳！”彭一峰叹了口气，压低嗓门接着说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把那首诗的事儿跟司马慧说了？”“对……对啊！”罗亮明白了彭一峰所指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没忍住就告诉她了……应该没什么事儿吧？”罗亮的语气变得忐忑起来。“你说呢？”彭一峰无奈地摇着头，“司马本来就是个特敏感的女孩，知道你和我‘串通一气’对她，虽然你承认了，她就不会觉得这事儿有点不那么‘严肃‘吗？““那……那怎么办啊？要不我……我该怎么着啊？”罗亮像是带球“单刀赴会”却找不到对方球门了。“找个机会把她约出来，当面对她说‘你爱她！’，连说八到十遍，至少五到八遍！”罗亮被彭一峰的话差点给逗乐了：“一峰，你没开玩笑吧？不过你说的也对，就这么着吧，礼拜天打完这轮联赛，下礼拜我就按你说的去做。本来就不一定能怎样，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彭一峰当然不知道晚饭前罗亮被马东辉、陈欣一伙子人“打击”过，所以，当罗亮以一种“破罐破摔”地口吻说出这番话时，反倒让他多少感到一份吃惊！“晚上你就别出来了，在队里好好歇着吧。我得去和谢玲、怡静商量唱歌的事儿。”彭一峰最后向罗亮交代着。

　　司马慧打车从彩扩店到报社楼下的时候，一看表，已经6点55了。她先去了4楼文化部，将上午拍的《阮玲玉》的剧照和下午拍的视听会的片子交给组版编辑小宇；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跑上6楼去体育部，连电梯都没等。和罗亮通完电话，早晨有点“起猛了”的彭一峰趴在电脑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所以，当司马慧拿着一叠照片进来的时候，和杨主任等人打过招呼，好不容易才发现彭一峰在角落里的“睡影”司马慧轻情地走了过去，她无意间看了一眼电脑的屏幕，那上面是彭一峰敲的那篇仅有几十个字的稿子；而“本报记者司马慧/摄”的字样让司马慧立即明白了：肯定是版面不够，为了不让自己下午白跑一趟，彭一峰把有限的版面留给发图片，而他只能以牺牲自己不写稿子为代价了。“一峰！”司马慧轻轻唤了一声。“噢！”彭一峰“腾”地直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么快就回来了！”司马慧点了点头，顺便把手上的照片递了过去。“不错！拍得真不错！”彭一峰一张一张翻看着照片。照片中，有下午龙生队分队比赛时的激烈场面，有罗亮带球射门得分的精彩镜头，也有抓拍的罗杰斯、雷特尼狂吻罗亮和张铎在场上表情夸张地挥手指挥的等等花絮。“可惜，今儿版面有点挤，只能发一张图了。”彭一峰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司马慧解释着。“没关系的。”司马慧平静地说道，“没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礼拜天下午我再去拍比赛。”“嗯。那什么……你去哪儿啊？”彭一峰连忙问道。“回家啊。”司马慧有点搞不懂彭一峰是什么意思。“你稍微等会儿我，我送你回去。”“不用了，我自己走吧。”“没事儿！你先下楼等着，我马上就完事儿。”说着，彭一峰拿着照片和软盘去了电脑房。

　　当彭一峰发完稿子和图片，背上书包赶到报社楼下的时候，司马慧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停车场里。他用手机拨通了文化部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自己的好哥们小宇。“小宇，你看司马慧在吗？”彭一峰开口问道。“一峰啊！好久不见啦！忙什么呢？”小宇嬉笑着说：“你找司马慧是吧？公事还是私事啊？”“公事儿！公事儿！别闹了。”“那她没在。”“要是私事呢？”“那她也没在，刚走，好象回家了吧。”彭一峰的鼻子几乎给气歪了，他有心骂小宇一顿，一想自己还得赶时间，小宇八成也正忙着出报，所以只好说了句“那你忙吧”便挂了机。彭一峰用遥控器把车门打开，站在车前，在轻拂的微风中最后又环视了一遍整个停车场，再次确认司马慧已彻底“消失”之后，才上了车，驶离了报社。就在报社楼前不远处公共汽车站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彭一峰在停车场里的一举一动——那是等车的司马慧。红色切诺基远去的背影，让司马慧内心充满了惆怅。她知道，彭一峰去和自己的好朋友谢玲约会去了，去的那个地方离自己的家很近、很近，又仿佛很远、很远……公车到了，司马慧柔弱的身体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像汪洋中一只任凭海浪推摆的、无助的小船……

　　“哈啰！”当彭一峰推开“顺水情人”茶坊的玻璃门走进来，看到谢玲和怡静小姐俩正一人戴着一只耳机，津津有味地听磁带的时候，他“潇洒”地用“外语”打着招呼。“都几点啦？还有点时间观念没有啊？”谢玲摘下耳机，指着手表对刚坐下的彭一峰说。“阿玲，别说他了，才晚了5分钟，人家本来就忙嘛！”不等彭一峰解释，怡静已经开始替他说话了。多日不见，怡静还是老样子——梳着马尾巴，一身牛仔装，笑起来也还是那样甜甜的。“要我说还是怡静懂事儿。”彭一峰笑着刚想用手拍拍怡静的头，谢玲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抢先把彭一峰的手挡开了。“又想赚人家便宜是不是？”谢玲虎着脸说。手举在半空的彭一峰反应到也算快，“来杆珍珠奶茶！”他转而向吧台那边的老板小玉招着手。过了一会，“怎么样？怡静，觉得这首歌行吗？”彭一峰喝了口茶，问道。“挺好听的，我已经差不多学会了。”怡静说。“一峰，我已经安排好了。”谢玲也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下礼拜一下午让怡静进录音棚，争取一次成功；如果磁带录制顺利，我们就马上组织人筹拍MTV，内景我们有地方，外景就在北京——天安门或者王府井，反正以现代的都市人流车行为背景。”“谢玲，有一个问题恐怕事先得明确一下。”彭一峰坐直了身体，正经地说道：“你现在是以你们公司代表的名义参与这件事，还是以怡静朋友的身份？”显然，彭一峰突然的提问让谢玲、怡静两人都出乎意料。“怎么讲？”谢玲反问彭一峰。“是这样——我觉得怡静和你们公司的合作，应当有一份正式的合同，比如双方的责、权、利什么的，都应当在合同里事先标明，省得日后起麻烦，你说对吗？”彭一峰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当替不谙世事的怡静多着想一些。“哈，哈，哈……！”谢玲听后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彭一峰啊彭一峰，谁要再说你傻我真跟谁急！”说着，谢玲从自己包里拿出几份打印好的材料，往桌上一放，说：“今儿我找怡静和你来，要谈的就包括签约的事儿，合同我已经备好了，请彭大记者过目吧！”“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英雄所见略同’吧。”彭一峰说笑着拿起一份合同，认真地看了起来。“怡静，我跟你说，将来你真唱出来了，就找咱彭大记者当你的经纪人就行，保准你一点亏儿都不吃！”谢玲笑着小声对怡静说。“那哪儿行啊！一峰还有自己的正经工作呢！”怡静总是那么认真的样子。“没事儿，当个副业也成。回头名片上印两个头衔——报社记者、歌手经纪人，多牛啊！”彭一峰一边看合同，一边打趣插着话。茶坊里的音乐在轻轻地漂浮，被点燃的烛光也在轻轻地跳动。彭一峰看合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谢玲一直在拨着手机。“司马，我，阿玲！你是不是刚到家？……我说刚才打电话怎么没人接呢！”谢玲对着手机说的话，立即让彭一峰不自觉地把头抬了起来。“我在‘顺水情人’呢！……你知道？！彭一峰告诉你的吧，那他怎么没把你一块带来呢？”谢玲说着看了彭一峰一眼，“……你来吧，怡静也在呢！正商量唱歌的事儿呢！对了，那首歌写好了，你也来听听，出出主意，好吗？”“司马，我是怡静，你来吧，好几天不见了，我都想你了！”怡静从谢玲手上接过手机，也一通真诚地邀请。“司马，我是彭一峰，你来吧，都半个多小时不见了，我都……那什么了！”彭一峰又从怡静手中接过手机，笑着说道。在谢玲、怡静一阵开心的笑声中，彭一峰却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司马慧嘤嘤的抽泣声……